1.
陈南至今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那个他倾尽全力想要逃离,埋葬往事的地方,林慧抽搐倒地的面容。那年陈南初中毕业,他和林慧并排跪在天井下,林父闷头抽烟,嶙峋的手指关节敲的桌子咯吱作响,林母转身躲在门后面,掩面哭泣。
许多年了,陈南发现自己越想将往事埋葬,记忆越是分外鲜明。他曾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淡化他的负罪感,尘封记忆里的伤痛,但时至今日,他陡然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时光会带走琐碎的过往,但对于那些他拼命想逃避的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行复原,钻进他的脑子,在每个失眠的深夜回旋。
爸爸今天打电话过来,说爷爷年岁已高,帕金森症状日益明显,想在失忆前再回一趟老家,去奶奶的坟前最后和她唠唠嗑。“他希望你也去,”爸爸挂断电话之前说,“那儿也有你的童年,还有你要去完成的事。”
陈南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漫无目的的在小区门口散步,十字路口的车辆来回穿梭,行人在斑马线外焦急的等待绿灯亮起的刹那,几个刚放学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包裹在汹涌的人群里。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奋力的追着前方的男孩,“哥哥,等等我。”陈南听见她急切的呼唤声。男孩回头,牵起小女孩的手,带着她一起穿过人行道,进了对面的小区。
突然间,陈南想起了林慧气喘的声音,“哥哥,等等我”这声音飞越川流不息的人群,飞越广袤的山林,飞越星辰大海,飞到宁静偏远的小山村,停留在绿水黛山环绕的白墙青瓦当中去。
2.
“哥哥,我走不动了,等等我。”
放学的路上,陈南戴着毛呢帽,棉布衣裤,斜背着军绿色挎包,在初冬的黄昏里一路小跑着回家。陈南十分淘气,一溜烟就没了身影,林慧穿着改小了的棉衣,脸蛋被风吹的通红,一双马尾前后摇晃,在石砾小道上笨重的前行,努力的追赶着陈南的脚步。
陈家和林家隔了一条街。陈妈有次带着两岁的陈南去林家串门,刚进门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任林爸林妈如何哄,襁褓里的女婴此时就像开闸的洪水,不仅哭声止不住,还有愈战愈勇猛之势。陈南爬上板凳,好奇的盯着摇篮里的女婴看着,女婴忽然就停住了哭泣,瞪大眼睛直直的盯着陈南。
就这样,陈南认识了林慧。两家隔的近,没事时他常常去看林慧,摇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学着大人一唱一和,常把林慧逗得破涕为笑。稍微长大一点,陈南喜欢牵着她的手在青石板路上来回走着,或者突然躲到墙角,听着林慧稚嫩的嗓音一遍遍焦急的喊“哥哥”,直到抽噎声起,他才大摇大摆的现身。
陈南家的后门是一片竹林,再后面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河上面悬挂着一座低矮的木桥。夏天,陈南带着林慧穿过竹林,在河边和其他的小伙伴们一起嬉戏打闹。每当河面上有银晃晃的东西闪过,几个男孩一拥而下,纷纷扎进河里,合力把鱼制服。林慧坐在桥边,小腿插进水面,斜晖穿过竹林柔和的洒在她身上。瞅着陈南灵活的在水里游来游去,林慧眯起眼睛,笑出一道浅浅的酒窝。
秋天到来的那一天,林慧背着妈妈缝制的碎花图案的书包,欢天喜地的踏入校园。学校在镇上,距离村庄大概三四里路,上学放学照顾妹妹的重担自然落到了陈南身上。陈南虽小,却也知道男子汉气概,毫不犹豫的把重任揽下来。
3.
校门口有位老爷爷,头发灰白,眼睛凹陷,一撮胡子挂在嘴唇上方,走起路来有股矍铄的力量。老爷爷左手拿着拨浪鼓,右手挑着一副扁担,麦芽糖的香味从竹篓里飘散开来。每当拨浪鼓叮叮咚咚的声音传来,林慧就站在那里,用渴望的眼神哀求陈南。
“哥哥,我想要。”
陈南不买,林慧不走。老爷爷摇晃着扁担越走越远,林慧的语带哭腔,陈南拗不过,只好追过去,用买弹子的零用钱满足林慧的渴求。
有一回,林慧跟陈南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抬头,一脸认真的问陈南:哥哥,你以后会不管我吗?陈南愣了半晌,他不明白林慧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不会。林慧笑了,笑的特别开心。
大人们也常常开玩笑,问林慧是不是想和陈南结婚,每每问至此,她都扑闪着大眼睛,懵懂但是认真的回答“我想要嫁给陈南哥哥”,陈南听后也不恼,“那好啊,以后我就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把你娶进家门”,大人的笑声更欢了。
等到上初中了,学校距离村里有十里路,陈南也自然而然的变成住校生,每周五回家,周日返校。林慧比陈南小一届,所以两人只能周末再见面了。林慧一到周五,就早早的回家,倚在村口大树下等着陈南,直等到暮色四合,月亮爬上天穹,陈南自行车的叮玲声响起,两人才踩着暗淡的星光返回家中。
这是陈南记忆中最幸福的日子。却也是他最想逃离的过往。
4.
老师说,读书是改变命运最佳的机会,尤其是对于当时穷山沟的孩子们而言,想要接近繁华的大城市,改变贫困的现状,唯有读书这条不二出路。这番话,陈南听进去了。
进了初中后,班级陆续有同学辍学,有学习成绩不好干脆就不上的,有出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的,女孩子多半是为了结婚辍学,因为此地民风秉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读书无用。所以陈南很拼,他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去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
林慧进了初中后,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两小无猜的状态,只是放学后会晤地点改成陈南教室,两人各拿一本书,并排坐着,林慧看不懂的地方,陈南就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详细的解释给她听。
学校的后面有一座山,这里是情侣们约会的地方,每每夜间,月亮爬上山坡,星空眨着眼睛,情侣们猫着腰一头扎进小树林里。陈南偶尔也和林慧散步至此,看着四周情侣们你侬我侬,两人也情不自禁的拥抱对方,笨拙的接吻,心跳频率加快。
陈南初三,年级退学的人数已达一半,剩下的学生里,能够被高中录取的不到三成,上重点高中的更是凤毛麟角,但陈南是个好苗子,初中三年几乎稳据年级第一的位置,刻苦好学,老师们也大加赞赏,对他格外照顾。
陈南不负众望,中考超常发挥,不仅年级第一,当年整个乡几千名考生中挤进前三,被市重点高中重点班直接录取。常年面朝黄土的爷爷激动的都快哭了,父亲从外地赶来,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的拿过录取通知书,反复看了又看。
5.
正在这时,林慧发现自己怀孕了。
林慧害怕的蹲在地上,小声啜泣。此刻恐惧占满全身,她颤抖着找到陈南,惶然不知所措。孩子不能要,这个念头蹦出来,牢牢地占据陈南的大脑,陈南从父亲的抽屉里偷了钱包,带着林慧在张贴广告的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事情没能瞒过大人,手续并发症随即来袭,林母发现黑色的血块从林慧的裤脚流出来,六月天她嘴唇青紫,冷汗外冒,手始终捂着肚子。
在林母严厉的盘问下,林慧把事情和盘托出。陈南和林慧并排跪在天井下,林父闷头抽烟,嶙峋的手指关节敲的桌子咯吱作响,林母转身躲在门后面,掩面哭泣。赶来的父亲抄起一根木棍,对着陈南一顿狠揍,陈南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想继续读书。”
面对辍学结婚和继续读书这两者的选择,陈南小声的说。林慧瞪大眼睛,眼泪齐刷刷的涌出来,“爸,妈,南哥成绩好,应该读书的。”她哀求道。林父“噌”的起身,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林慧破口大骂,抽烟的手一直在哆嗦,半晌,他低下头,眼睛扫视陈南,“滚蛋。”
陈南耷拉着,脊柱在宽大的汗衫里突兀的弓起来,跨出门槛后他不舍的回头望了一眼,林慧背对着他,低着头依然在院子里跪着,两肩一耸一耸,低声啜泣。这是个难熬的夏天,陈南度日如年。他没再见过林慧,开学后林慧也没再去学校,老师说林慧已辍学,是她父亲来办的手续。
负疚的心魔缠绕着陈南,这个恬静安宁的村落,曾经承载着美好记忆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极力逃亡的出口。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忘记所有。他没有想过,有些人,比如说林慧,仅短短的一个夏天发生的事,从此她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6.
陈南的父亲生意有了起色,在市区买了幢房子,他高二毕业后,全家都被接过去住。搬行李那天,陈南神情恍惚,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林慧家大门口。林家大门紧闭,门口的桂花树无精打采,月季蔫了似的垂下来。
陈南想起小时候他和林慧在这里玩耍,月季开的正艳,他顺手折下一支还带着露珠的月季插在林慧头上,艳红的花把林慧的脸庞衬托的娇艳欲滴,粉嫩可爱的模样,看的陈南两眼发光。青石板路上麦芽糖小贩叮当叮当的摇着拨浪鼓吆喝着走过,陈南仿佛看见林慧站在路旁,大眼睛一闪一闪,努嘴哀求的看着他。
十年的寒窗苦读,高考这一战役被发挥的淋漓尽致,陈南梦寐以求的愿望即将实现,庆功宴上,众亲戚举杯庆贺,陈父喝的醉醺醺的,满面春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有一个亲戚举杯,左右巡视一番,开玩笑的说,“你的小情人林慧现在怎么样了,小的时候她可是很粘着你呢。”
陈南尴尬的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吐出一句“我不知道”,一言不发的端着酒杯走到窗边。陈父忙过来敬酒,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装做没看见亲戚疑惑的眼神,把他想问的话给吞了回去。
那晚回去,陈南看着月光,心里没有丝毫兴奋。林慧抽搐的脸庞,她跪在天井下苦苦的哀求父母,临到最后一刻还在为了自己求情。陈南觉得自己背叛了他们年少的爱情,背叛了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他抬头看着清澈透明的月亮,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小慧结婚了,”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谁也没有能力改变。但犯了错,你一定要去面对,并且尽力弥补的。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一辈子很短,别做恶人。”
7.
大学毕业后,陈南顺利的进入了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在大城市娶妻生子,买房安家。妻子温柔,女儿可爱,一家生活其乐融融。只是内心深处,一直窥视着那天,林慧抽搐的背影。哥哥,哥哥。梦中,林慧脚步不稳的跟在他身后,焦急的呼喊着。陈南从床上惊醒,黑暗中掏起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怎么了?”妻子打开灯,温柔的问。陈南摇摇头,他想起了父亲打电话时说“那里有你要去完成的事”,语气带着笃定,和不容置疑的姿态。“我要跟父亲回趟家,家里有事要办。”陈南对妻子说,“你照顾好女儿,我一个人去。”
给奶奶上完坟,陈南提前回到村里,他走到林慧家,大门紧锁,月季早已枯死,门上那副对联颜色暗淡,一派萧条景象。门口几位大妈路过,陈南向她们打听情况。
“他们这家很久都没有回来了,听说有个女儿,被丈夫家暴,精神受了刺激,前一阵子送到镇上经神病院疗养去了。”大妈啧啧感叹,“多好的一个姑娘,可惜了啊。”
陈南赶到医院时,林慧穿着条状病服,孤孤单单的坐在床上。她目光呆滞,头发蓬乱,却依旧扎着双马尾,嘴里含混不清的咕咚着。陈南心如刀绞,她抓起林慧的手,使劲往自己脸上扇巴掌,眼泪止不住的流。林慧怯生生的把手缩回去,疑惑的看着他。
后面一个礼拜,陈南一有时间就跑到医院陪着林慧,跟林慧说从前的故事,那些属于他们俩的单纯的年代,两人一前一后的踩着夕阳的余晖,在暮色四合的光线里嬉笑打闹。
陈南打电话给妻子,他鼓足勇气,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妻子。“我想赎罪,我想带她来大城市治疗,你答应吗?”电话那端长久的沉默,妻子哭了。她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么多的事情,但坚强的妻子擦擦眼泪,点头说,“你要把她带来,我们一起尽力治好她。”
8.
陈南把林慧接到市医院治疗,他下班后有时间就去看她。林慧的眼睛慢慢的不再呆滞,也不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有时候玩累了,陈南轻轻的哼着摇篮曲,看着躺在床上的林慧睡的香甜,有轻微的鼾声。
有一天,墙外面传来拨浪鼓的叮咚叮咚声,一个老汉卖力的吆喝着“麦芽糖,又甜又好吃哦”,林慧的眼神突然灵动一闪,她耳朵一直注意着老汉的吆喝声,手抬起来,模糊的说,“哥哥,麦芽糖。”
“你想吃吗?”陈南问,林慧重重的点头。
拨浪鼓的声音越来越远,陈南一跃而起,推开门,追了出去。
林慧只是含糊的说了声哥哥,一切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她也不会因此好起来,这就像是一场风掠过,吹动树叶哗哗作响,不久就又归于平静。
但是没关系,这一声哥哥,让陈南看到了希望,虽然渺茫,对于他来说,足够了。陈南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对着林慧的双眼亲口承诺不会不管她的。
他追。
脚步声迅疾的响起。医生和护士诧异的看着陈南,其他病人也回头奇怪的打量着他,但陈南不在乎。
他追。
在跑的过程中,陈南迎着风,享受着凛冽的寒冬扑面而来的感觉,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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