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成儿书房画画,宝兄弟卧室看书,我一个人在厨房捣腾。
一眼瞥见墙角水桶里的冬腌菜,那还是过年时婆婆自己腌,梗厚叶肥,上面还压着沉沉的石头。天是越来越热了,想着再不吃完该蒸梅了,还是炒了吧。
冬笋已退场,春笋却早已排成一簇。于是,剥笋,切菜,上锅,还特意舀了一调羹猪油,开炒。
“滋……”的一声,笋入急炒,然后倒入腌菜。黄的白的黑的在猪油里翻滚,一片油香。
该放点红椒。撮了三根,捻碎了撒入锅里。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那是父亲手术前一天最正儿八经的一顿饭,也是生前吃得最好的一顿。
住院后,开始是解决气急的问题,后来便是排除肺积液,面对各种饭食,父亲总是举起筷子又放下。医院送食寡淡,父亲又没有食禁,于是,术前一天的午餐,父亲说想吃炒二冬了,还特意叮嘱:放红辣椒,有辣才好吃。
我像得了大赦一般飞奔回家。城市里的菜场难得有腌得熟沉的菜,宝兄弟寻寻觅觅终于得手,我飞快地炒了打车赶往医院。
小饭桌放上病床时,父亲的眼都亮了。给父亲擦了手,盛饭,开菜盒子,看父亲津津有味地就着炒二冬吃完一小碗饭,迟疑片刻又在菜盒里捞了几筷,然后心满意足地漱口,躺下。
我的心已是一片狂喜。
第二天,父亲很平静地进了手术室。然而,一切都像《流感下的北京中年男子》发生了。姐姐以最快的速度回国,母亲,哥哥,我,家里一切可上的人外加一个专业护工轮番征战医院,从一个重症监护室转到另一个,每天在紧张焦虑疲惫中祈祷,在我们还没有做好最坏准备的时候,父亲放弃了我们。
那一刻,我是那么的冷静。富阳校长还有我的老同学把正在做评审工作的我火速送到医院,然后就是通知各路亲友,准备衣服,联系殡仪馆,安排一切我们从没经历过的事。
桂欣赶来,帮我处理各种忙乱;殡仪馆小伙子来家里搭设灵堂,居然是我多年前的学生。在什么都不懂的老师面前,学生俨然就是老师,细细提醒我各种事项。守灵,出殡,在殡仪馆面对汹涌的人潮,才知人人无法避免死亡,人人都需要经历不一样的离别。
做七期间,我和哥哥轮流陪母亲住。像父亲还在一样,吃饭时多放一碗饭,哥总是不忘点一根烟。于是母亲又开始批评父亲,让你戒烟,你怎么就熬不住呢。
我慢慢整理父亲的衣服。父亲的衣柜是让人惊叹的。大衣茄克衬衫裤子,一件件一条条都挂得笔挺,每一件都像新的。那是一个绅士的衣柜。他的大大咧咧的小女儿,全然不像她的父亲。
五七,按例要烧掉父亲的遗物。母亲说,别忘捎一根鱼竿给父亲,别让他在那边闲着。然后又开始唠叨,家里那么多鱼竿,在美国时又弄一堆回来,现在都后继无人。哥说,给我留一根吧,我退休后可以玩。成儿说鱼竿不易烧,还是我做一根纸的吧,说罢和珺姐席地而坐就干上了,还仔细地在鱼竿上装了一个滑轮。
去医院处理费用时,顺便去感谢了慈祥的胡主任,胡主任找出手机里姐姐护理父亲的照片,姐姐喂粥,父亲喝不下,居然还笑。又去四楼重症感谢了敬业的护士们,护士长是小伙子,做事雷厉风行,总是面带笑容。父亲遇到的是最好的医护,不仅技术,更有仁爱。
其实最想感谢的是帅帅的刘先宝医生,但一直未成行。一来似乎真的忙,其实也是怕见。父亲没有坚持到最后,最最伤心的,应该是刘医生吧。那术后的24天,想尽办法挽留父亲的,是刘医生。最后一刻,刘医生向我们鞠躬说“对不起”,其实,应该鞠躬的是我们。有一种痛,是医生无力回天的痛。
父亲离去已经整整两个月了。这期间,我没有流过泪。父亲不喜欢我们掉眼泪。父亲总说,我们好我们高兴才好。于是,我们努力很高兴。
我狠狠地炒着二冬,左一下右一下地抹眼泪。成儿进来觅食,呆萌呆萌地看我。
我回一句:这辣椒️,辣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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