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我的家乡以这样的方式登上了热搜。
网络上的消息通常都是这样的标题：“官方回应河南商水县一小学营养餐变半碗素面，涉事校长被免职”。
此外，澎湃新闻、人民日报等都有类似的消息发布。
下面是河南省教育厅官方微信公众号的官方回复。
怎么样？啪啪啪几个领导处分，苍蝇拍得真是大快人心！这次问题教体局处理的真快！鼓掌！撒花！
而我身边听到的讨论却并非如此。
当事人发声，校长无辜，为校长申冤？
不知情的网民，看到这种新闻的反应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叫好：处理得好！校长该受严惩，祖国的花朵不容你们这样践踏！而另一种则相对冷静：钱都到谁的腰包里了，该深究！
我爸妈都是当地教师，我最近每天跟我妈到学校，也“有幸”吃了几周的“素面”。（从前天此事曝光，昨天的午饭立刻就变了样，成了猪肉冬瓜粉条配米饭，香到腻人。）
说是素面，其实就是河南本地的蒸面条，用新鲜面条和炒好的豆角、肉丝之类的菜同蒸而成，本来就是干的，食堂的问题在于菜太少。零星几根豆芽、蒜薹，还有一点抠不出肉的鸡架，一碗饭能吃到两块指甲盖大小的纯肉都算你幸运。
而蒸面条其实还是好的，虽然营养不均衡，起码师傅做的味道还可以。有时候是汤面条，早上九点多钟就做好了，一直放到十一点多，到学生吃的时候面条已经pang的很了。另外还有略带腥味的冬瓜炒鸡架配米饭或馒头等。
在此之前，校长老师们对食堂的饭多有怨声，每天都会吐槽一通，我也觉得其中必有猫腻，还想过怎样做一次调查曝光出来。刚好，有人来做了这件事，立刻就下来了处分通知。
如果此事发生在别处，那我看到这样的新闻或许也是骂几句领导，感慨两句就过去了，顺便再吐槽几句这个校长。而当新闻真的发生在我身边，甚至差一点影响到自己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一次曝光、一份处理、几千条评论，影响的实际上都是具体的鲜活的个体，他或许就是我爸妈的朋友，几天前还笑着打招呼叫叔叔。
而他们是否真的就像新闻里说的那样贪污腐败、剥削学生？只有当我离风暴中心最近的时候，才会去试图了解一则简单有力的新闻背后的复杂。
01 是谁让营养餐变成了素面？
据教育厅的官方回复，目前处分结果为县教体局责任人严重警告处分、镇中心校校长停职、中心校营养专干撤职、当事小学校长免职。微博评论有人说，按职位从高到低，处分由轻变重，权力越小的处分越重。
那么处分的严重程度是否对应了承担责任的轻重？各级领导到底各是什么样的角色？营养餐变素面到底是谁的过？
2011年国务院启动实施了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落实到学生手里的，是每天上午大课间发放的免费鸡蛋和牛奶，后来改为鸡蛋加火腿，再后来还有面包。
根据教育部网站上公示的《河南省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2015年工作总结和2016年工作要点》，2015年河南省开展了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试点工作，全省有26个县被选为试点县，尝试创新供餐模式，从课间加餐过渡到提供完整午餐。落实到学生处，也就是从课间的鸡蛋火腿变成校园里新建的餐厅和每天的免费午餐了。据学校老师说，免费午餐已有大概两年半，和公告的进度基本一致。
那么建食堂、做午饭是由谁负责的？从政策到学生，每人每天四元的份额，经过了多少道关，才成了半碗素面？
从省到县过了几道关我不知道，我了解到的是，专款拨到县后，招标由县里负责，钱应当是直接拨到中标的餐饮公司了。随后餐饮公司进驻各乡各小学，厨师等工作人员招聘、食材采购、包括每天做什么饭都是食堂独立运营。
课间加餐改为完整午餐后，每所学校都被要求中午学生不得离校回家，必须吃学校的饭。不吃学校的可以，但不能回家吃。注意，这里并不是学校校长提的要求，而是由上至下的命令。有了免费午餐后，孩子们不许回家，中午就加了一节午学课，以便管理。同时校长、老师们也不得不留在学校，中午的饭也是在学校解决，在食堂里随便弄点就吃了。
乡镇领导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我不敢妄说。而村小学校长在其中的角色，我还算比较了解。建食堂、做午餐是省里的政策；承包给哪个公司来做，是县里的决策。学生吃到什么饭，校长并没有努力的空间。
实际上，以我妈所在学校为例，一所学校，连带校长总共九个老师，要负责六个年级六个班，校长自己忙前忙后三天两头开会，回来还要带两门课。每到中午，校长和几个老师聚到一起，弄点食堂的蒸面条就是一顿饭，有时一口小锅炒点青南瓜丝下点面条，就是一顿不能更朴素的捞面。
老师们也总是吐槽，馒头越来越小，给学生的面条越来越少。最初做的饭还挺多，有些小孩吃不完就倒掉了。食堂负责人看到了，就要求打饭的工作人员少打一点，不准浪费，否则就罚打饭阿姨的工资。于是阿姨给的饭越来越少，师傅做的饭也就越来越少。
那么，既然校长、老师们都无力改变，真正掌握权力的、直接负责学生午餐的人又在哪里呢？专项资金，饱了谁的私囊？
有一则传言，说承包午餐的餐饮公司老板是商水县前教育局局长的外甥。传言的真实性不得而知，但想来也不会全是捕风捉影。在谭庄镇一个微信群里，有这样的话：
由上到下千丝万缕的利益输送可想而知。
02 官方回复：大快人心还是基层背锅
这次问题曝光，不得不称赞，相关部门的反应非常快。截止到昨晚事情已经处理之后，爆料人微博的原发布视频也只有一两万的赞或者评论。也就是说在此事影响范围很小的时候，县里就已经组织了调查组，很快市教育局、省教育厅都派了专员实地调查，并做出了处理意见。
看上去真是负责高效大快人心啊。
然而，就我们上面的介绍来看，处理的结果是否也是合情合理呢？
这里有一些同镇群的聊天记录。红色头像的朋友自称是当事人，据他所说，事件曝光的过程和被免职的校长不无关联。
若聊天内容属实，那么事情其实是这位校长平时风评不错，他早就看不惯食堂的饭菜，但一是并没有权力管理食堂，二是迫于压力并不敢曝光。于是才暗自联系学生家长或者当地村民，来拍视频传到网上。结果却引火上身，自己被拿掉了。
上面我们猜测，主要责任应当在县里负责招标的工作人员以及拿钱不做好饭的餐饮公司，乡镇领导和小学校长的实权有限，在此事中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而消息一出，调查组首先就拿掉了权力最小的基层人员。处理依据呢，只有一句不知道是什么办法的“营养改善计划食堂供餐管理办法”。
试问，对这几人的撤职免职，是基于怎样的责任问题？他们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做了哪些事，才被如此处理？好比这位校长，若他真的根本没有权力监管学校食堂，却不得不承担了相应的责任，无实权而担重责，是不是不太合理？
而官方的回复中，并没有说清楚具体情况。
照这种处理方式，据我所知这家餐饮公司承包了商水县两个乡镇的食堂，那是不是这两个乡所有的中小学校长都要免职？
当然，此事还没有画句号，调查仍在继续，或许还会往上捋出来更多。就目前的处理结果和官方的解释来说，人们并不是很满意，不少人为这位校长抱不平。
这让我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位龙哥的案子。在警方对案件的处理通报中，事情的前因后果、发展过程、案件定性理由解释的清清楚楚，甚至连网友们热议的天安社、宝马车、见义勇为这些与案件处理关系不大的问题都有说明，让人各种疑惑顿消，一步到位。
不知道教育方面的有关负责人在调查完结，再写官方回复的时候，能不能也有理有据，让人心服口服呢？
03 舆论发酵：正义还是无知
这份官方回复引发了数大官微的转发，如同我前面所说，置身事外的网友们一看到这样的标题，第一反应大多是处理得好，这个校长没良心。看看热评，网友们的正义感真是扑面而来。
讲真的，我很少通过微博看社会热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有这么多正义感爆棚的网友，甚至还有高喊对校长枪毙判刑的。骂校长、讽刺过两年换个地方接着当校长的更多。还有让校长一块去吃“猪食”的，我只想说，不好意思，和学生一块吃“猪食”的校长还真不少。
当然，网友所了解的只是媒体发出来的消息。而媒体标题一水儿的“官方回应河南商水县一小学营养餐变半碗素面，涉事校长被免职”，很明显校长就是要拉出来让人骂的。同时，依一般经验看，学校里的大事小情都要校长负责，哪怕他不知情，也要承担监管不力的责任。所以网友的反应合情合理。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一位风评不错、很可能是主动找人曝光却自己背了锅的倒霉校长，因为自己的一点看不过去，最终丢了职，还成了众矢之的？对营养餐这件他想管而管不了的事，究竟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
官媒的导向对于舆论有很强的引导作用。一句涉事校长被处分，就可以把绝大多数网友的炮火引到一个无实权的小校长身上。而从官方的角度看，这样的导向也合理：事情曝光，首先要亮明态度，先拍几个小苍蝇，让网友们看到事情解决啦，嗯，稳定。
只是，还没有调查清楚就先把几个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对可能是无辜的人是不是不太公平？
网络的力量多强大，我这次才有了一点切身体会。社会热点那么多，很多人都只是看客。无数的剧情反转，让网友们过足了看戏的瘾，可是这些反转再反转，对于网友来说只是一个情节，骂完连对不起都不用还，而对当事人来说，是持续的辱骂和压力啊。
而各种官媒、大V，为了抓热点，常常还没有调查清楚就争先恐后地发出来，是不是太仓促了？
04 公平正义：我该怎么办
这件事应该怎样处理，才能让无辜无奈的人们免遭连累，让真正以权谋私的人得到惩罚呢？
想一想，我不禁还有点后怕。倘若我行动力强一些，在此之前就把这个事说了出来，是不是我妈学校的校长也要被免职？接着乡里教育组组长、再往上可能还有县里的领导，整个商水县教育体系都可能震上一震，说实在话，那我的爸妈在本地教育圈还怎么混？
本来只是看不过去，想着曝光出来，能有改善就好了，结果却把自己搭进去了。如果一开始能够预料到这样的后果，这位韩校长还会找人曝光吗？
正义感，面对现实，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
我不知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