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6章

滇缅大逃难

连载05

他闭上眼，开始默祷，祷告几分钟之后，从八莫撤退当天清晨灵修时，他读到的撒迦利亚书第十二章七节前半句经文，从脑海里跳出来，“The LORD will save the tents of Judah first.”（耶和华必先拯救犹大的帐棚。）

这句经文带给他极大平安。

他想：“这些年来，我不是一直住在主亲自保护的帐棚里，从日军的轰炸和追杀中得到拯救。”

坐在逃难的卡车里，他闭目回顾在世三十三年，蓦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客旅住临时居所，地上没一处房屋属于自己，没一处居所经得起敌人炸弹攻击，但他得以存活到今日。

以前住过的居所，正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后，在走向应许之地迦南的旷野途中所住的帐棚，主保护帐棚里的以色列人免受敌人刀剑，如今不保护他免遭日军毒手。

滇缅公路上空，不时有日军飞机对败兵难民和车辆投弹扫射。地上，日本南方军第三十三军五十六师团的装甲部队和运兵车，正往龙陵惠通桥方向移动。

日军还用从滇缅公路沦陷路段劫持的几十辆由仰光港运物资到腊戌的卡车运步兵，准备向保山进攻。

一年前，垒允中央飞机制造厂已开始疏散工作，让员工家属散住在南宛河对面的缅甸和垒允附近村落，减少日军轰炸造成的伤亡，这次撤退时难以聚集众人，只好给员工发路费，让大家各自逃命。

从垒允出发的车辆，不足以承载所有员工和设备，不少人步行去保山。

按计划从垒允厂部，八莫发动机分厂和仰光装配厂撤退的员工都撤到保山，在保山县城集合，准备在保山重建飞机制造厂。

当垒允厂部大部分员工和家属，跨过惠通桥，撤到怒江东岸的保山时，从八莫发动机厂撤退的车队才，走到龙陵东北部怒江西岸腊勐境内距离惠通桥二十多公里处的盘山路段。

这段滇缅公路，有四十公里山路，穿越横断山系高黎贡山支脉大松山悬崖峭壁，在低谷高坡蜿蜒迂回，是滇缅公路从昆明到腊戌的必经通道，若松山沦陷等于掐断咽喉。

林浩恩和张守仁乘坐的福特卡车，从畹町到龙陵颠簸一路，躲过多次峭壁陡坡追尾撞车的险情，刚走到松山滚龙坡，车忽然熄火，这辆车的司机是菲律宾沦陷前几个月回国，为抗战效力的南洋华侨机工黎伟强。

黎伟强试几次都发动不起来，就着急了，越急越发动不了，车挡在路上，引起堵在后面的人一阵叫骂。

林浩恩是这辆车上的负责人，他让车里的二十来个男人都下来推车，恰好路边有一小块凸出路面，向山谷延伸的空草地，众人把车推到空地。

他们这辆车在八莫发动机分厂撤退车队的队尾，前面的车见状，就停在路边，派人下来问情况，林浩恩就和前面车辆的负责人商量，把前面车里的行李移一部分放在这辆抛锚车，腾出地方让原来抛锚车的人挤搭前面的车先走，只有他留下来帮司机黎伟强修车。

张守仁见状，说：“林先生，我也留下，和你一起修车。”

林浩恩见张守仁态度坚决诚挚，就同意了。

擅长修飞机的林浩恩，经常帮友人修汽车，在这逃难的关键时刻，他的修车技术派上救命用场。

很快，他找到卡车熄火的原因。

柴油杂质太多，油箱通气孔堵了，林浩恩随地拔取柔韧纤细的野草，搓成有硬度的枝条，捅开通气孔，让司机回到车上试，能发动了。

现在只坐他们三人的福特卡车可以开了。

卡车爬坡下谷，颠簸行驶在险峻陡峭的盘山路上，转弯处多是为能减少打滑的弹石路面。

每行到转弯处，林浩恩都提心吊胆，一路上他已看见三辆车在拐弯处翻进深谷，一辆木炭汽车抛锚在一个直角转弯处才停不到几分钟，就被后面潮水般涌来的逃难者蜂拥推到山崖下，木炭车里传出的女人和孩子的哀叫声，回响在山谷峭壁，过去很久，还萦绕在他心里。

林浩恩一路默祷，求主不要让自己年轻的生命，以翻到松山深谷中的方式告别在地上的客旅，他还有许多未竟的心愿和事业，他说：“主啊，你知道，我的国，我的家，培养我多年，学有所长，实在不易。三年前，你保守我，使我没死在日军炸弹下，你的恩典，没齿难忘。眼下，我的国和我的家都在日寇魔鬼的铁蹄践踏下，你一定看见了日本兵人性尽失的恶行，我的国和我的家都需要我，已殉国的朋友徐永道，生前把他的未婚妻颜小姐托付我，我还没有完成朋友的嘱托，今生的使命，一样没完成。主啊，求你保护我，让我活着到保山，好接着造飞机，把日本魔鬼赶出去，完成故友托付，照顾好颜小姐。”

说完，一股清凉馨香的山风吹来，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吸入的这口气是从天而来的，带着属天希望，带着生命的光。

松山盘山路段，多是一面靠山，一面靠崖，走几步就面临从锐角到直角或超过钝角的急转弯，缺少山地经验的司机在这样的路面开车，随时都会翻滚到崖下，也会因急刹车被后面的车推入山谷。

虽然山路险情此起彼伏，却有一样大好处，就是雾霭沉沉，松林密布，巨石遮路，日军飞机不易准确攻击这段滇缅公路，索性把轰炸目标集中在从昆明到畹町九百六十五公里穿越十多座大山的滇缅公路经过的功果桥、昌淦桥、惠通桥等桥梁。

这几座桥已被日军轰炸多次，日军炸过，桥工修好，再炸再修，修桥期间，就用汽油桶和木板搭临时浮桥，运输未止。

滇缅公路洒满数十万筑路云南妇孺父老的血汗，也浸透西南运输队司机和修桥者的血汗，很多司机和修桥工人被日军飞机炸死在路边和桥头。

天起凉风，黄昏渐近，浩恩他们经过一个叫马六塘的小山村。司机黎伟强说：“林先生，天黑，山路危险，咱们就在此地找地方停车，在车上睡一觉，明日天亮后再启程，您看如何？”

林浩恩一听，说：“有道理。赶紧找地方停车。”

他们发现，村外有条山路，通向一个打谷场，就把车开到打谷场，停在一棵大榕树后，折些树枝，盖在卡车帆布罩上，做迷彩伪装，以防半夜有人偷袭抢劫。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吃点儿干粮，林浩恩和张守仁打开各自的行李箱，把最保暖的衣服穿上，在行李箱上铺些衣服当褥子。

张守仁没带被子，他打算到保山投军，到前线打日本鬼子。

林浩恩让张守仁睡在脚头，两人合盖林浩恩那床薄被。

黎伟强头枕副驾驶座位，把脚伸在方向盘，从座位下抽出毛毯盖在身上。

连日来，险情四伏，神经紧绷，山路颠簸使不常坐卡车的林浩恩和张守仁一路呕吐，不敢多吃,体能和心力都透支，车上三人都疲惫不堪，很快进入梦乡。

黎明前，林浩恩做梦，梦见一股日军从他们身后的滇缅公路鱼贯潜行，已到达惠通桥西岸，准备夺桥。

他猛然惊醒时已近拂晓。

张守仁和黎伟强早已起身，正在吃东西，二人见浩恩熟睡就没忍心叫醒他。

林浩恩醒来，发现所带水和干粮所剩不多，自告奋勇带着三人的水壶去村子里买水和食物，让张守仁和黎伟强留下看车。

在去村里的路上，林浩恩心里说：“主啊，我不知去哪家买吃的，时间紧，就去先看见的人家吧。”

他走到村头，见有一户人家，停住脚步，轻轻敲门。门开了，屋里只有一对老夫妻，从穿着看是汉族人。老夫妻见门口站着文质彬彬，身背水壶的年轻人，知道是过路讨水喝的。

林浩恩说：“不好意思，大清早打扰二位老人家了，我是过路的，想买些吃的和开水。”

“你要多少吃的？”屋里的男主人问。

“十来个玉米粑粑和几个煮鸡蛋就好，要快，得赶路。”浩恩说。

夫妻俩听了，现做二十个玉米叶子包的玉米粑粑，煮十个鸡蛋，把三个水壶灌满刚煮的开水，把冒热气的玉米粑粑，还有滚烫的鸡蛋放入小竹篮，递给林浩恩。

林浩恩接过竹篮，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铸着孙中山头像的银元给男主人。男主人见银元，脸露惊喜笑容，对浩恩说：“这钱，太多了。”

“收下吧。”他说完，转身就走。

 “先生，等等，我送您几根甘蔗。”男主人说，说完就去后院背一捆甘蔗，跟在浩恩身后，走到卡车旁把甘蔗放进车里，就转身回家了。

林浩恩，张守仁和黎伟强每人吃两个玉米粑粑，两个煮鸡蛋，喝几口水，黎伟强用汽车工具刀把一根甘蔗劈三段，三人每人吃一段。

吃饱喝足，开始上路。卡车刚开回到滇缅公路盘山段，林浩恩就感觉有些不妙。

他发现，路上逃难的人，比昨日多了不少。

放眼望去，盘旋在松山陡峭群峰深谷间，犹如缠绕在山腰的灰带般的盘山路，游移黑压压的难民，夹杂中国远征军残部，绵延几十公里的路面，塞满逃命的人。  

原来，他们昨天才经过的龙陵沦陷，又一批逃难者,踏上生死难料的求生路。

林浩恩顿时感到情势危急。龙陵沦陷，意味着日军很快就会追杀过来。他让司机尽力开快，抢在日军追上他们之前跨过惠通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