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认识的人——得了艾滋病
如果你以为我要写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为了生活卖血遭此不幸,或者说某人因为生病住院输血几十万分之一的几率感染疾病,或者说她或他在婚姻中遇人不淑另一半生活不捡导致她或他被迫感染,又或者医务人员警察等这些高危行业在工作中容易职业暴露,当然这些人不会引起公众的厌恶,反而大家都表示同情,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故事甚至可以拿来悲天悯人,树碑立传,然而我认识的这个人,无妄之灾的倒霉和英勇献身的伟大他都沾不上边,他就像一只飞蛾,明知道是火,还是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最后粉身碎骨。
他是一名理发师,大家都叫他小白,可能因为他长得细皮嫩肉,白皙漂亮,他从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父母都是种田的老实人,打工挣到的钱仅有少部分留给自己花销,大部分都寄回老家了,家里早些年的破屋烂瓦已经被现在的两层小楼取代,屋子里家具家电品种齐全,沙发、茶几、液晶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等。
老人家逢人便说,
“这都是俺那狗蛋孩子在外面挣的。”
“咦,都二十多了,该成家了,还狗蛋呢。”
经邻里乡亲这么一说,父母算了算,十五岁就出去打工,时间不经推敲,这一晃都二十三了,是该找婆娘了,这父母还怕儿子在外面谈的有女朋友。
“你可不能带回来个外地的闺女,那她回趟娘家,十天半月,来回路费也花不少的。”
“我没谈女朋友,现在还东奔西跑也不稳定。”
“没谈就好,我觉得咱隔壁村的二妞就不错,知根知底……”
“我现在还没往那方面想,大城市人都结婚晚……”
“你都不小了,跟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会串门了。”
“……”
挂了电话后,小白陷入了沉思,虽然他已经二十三了,但似乎还未考虑过娶妻生子,甚至有点害怕那样的生活。在理发店里从默默无闻的学徒干起,到如今也能名声鹊起,单单靠的是自己的技术么,如果比技术,那些比他起步更早的师父们,十年如一日的做一件事只要不是天生愚钝都比他更娴熟,然而更多顾客点他的名还不是因为长的出众。
说起理发师,他免不了就会想起十五岁,那时村里的年轻人都去XX打工,那里厂子多,恰巧那年南方特大洪水,铁路都被冲垮,他只身去了北京,未成年并不好找工作,他就去建筑工地上干活,但是砖头水泥沙子一袋都快上百斤了,虽然身高将近一米八的他体重也就一百斤,实在扛不动,后来那个工头看他也干不了体力活,就让他去帮忙做饭,做饭已经有一个阿姨了,他就打打下手,这阿姨是位热心肠。
“你这娃为啥不好好上学?”
“不想上了,学习差。”
“小小年纪学门技术不比干这强。”
“家里穷,没钱,我出来挣钱。”
“你这模样长的跟个小姑娘似的,能干的了老爷们的活。”
“别说我长得像女孩,我是男人”
从小孩子们就喜欢嘲笑小白,说他长得像女娃,有时候还不让他去男厕所,上初中后骨骼发育了,人也长高了,豆蔻年华的青春女孩们似乎更早熟点,他频频收到情书,这并没有带给他一丝优越感,反而是无尽的烦恼。
他看到同龄人中学习不好的许多都辍学回家了,只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才能拿到毕业证,他还真的坚持上完了初中。如果现在问他后悔么,他一定是后悔的,他说自己如果当时知道学习考上高中再上个大学,结局可能不会这样。
不过他觉得他的人生中总是福祸相倚,起起伏伏,从聊天这里其实已经开始了。
“我刚从农村出来,也不知道能干点啥?”
“就咱这个包工头他儿子,是位发型师,好像说是给明星们做造型的,可牛掰了。”
那是第一次小白接触到发型师这个概念,他小时候都是母亲拿着剪刀给他剪头,后来村里面会定期来理发的师父,大家都排着队剪,也没有所谓的造型,都是剪短一点不遮眼睛不挡耳朵就行,听到发型师,他有点好奇。
“是不是剪头的啊?”
“那在乡下是剪头,那在北京可值钱了。”
那时候不谙世事的他,把偌大的北京想的太容易,他去找工头了也联系到了他所谓发型师的儿子。
“那时候刚入社会什么都不懂,其实他儿子就是开个店。挂羊头卖狗肉。”
“他儿子一见面就让我去上班,白天店里人很少,晚上来几个剪头的,剪子都没动一下,就吹吹风定定型,就让我把他们带到楼上去,楼上的装修很隐蔽,连个窗户都瞧不见,有个女的直接往我的内裤里塞了很多钱,我说我是未成年,她就笑得更意味深长了,那天晚上隔壁店里有人被偷报警了,警察就顺势查封了好几个店,我被逮进去蹲了一夜。”说这些时,小白倒表现的很不以为意,好像这些事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又或许是如今历经社会丑态饱受人情冷暖那些往事便风轻云淡。
那时,十五岁的他沮丧落魄的回家了,正好赶上收玉米,便天天下地,一棵一棵的掰,一袋一袋的扛,一穗一穗的剥,最后晒干,还要一个一个的徒手的把玉米籽扣下来,这收完玉米又要赶着种小麦,种完小麦又开始刨红薯,他那时候还想为什么这里不发次大洪水那样就不用干农活了,也是第一次他觉得上学真是太好了,但真让他坐在教室里踏踏实实的学习,他还是做不到。
过完年十六岁的他弄了个假身份证便去广州了,这次去他有了明确的目标,学理发做理发师,很多理发店门口都写着招收学徒,但他有了上次的经历就格外留了个心眼,上班的第一个月,他主要负责清理桌面,消毒工具,打扫头发,其实说白了就是勤杂工,第二个月开始给顾客洗头,这一洗就是半年,老板说这洗头也有很多讲究,有的来几年了也洗不好,之后就是染发、卷杠、烫发,给师傅们打打下手,一年过去了他才拿起剪刀,还记得第一位顾客是位二十多岁的女孩,他当时拿剪刀的手都是抖的,把人家的刘海剪的跟狗啃了似的,女孩走了之后他一直害怕人家再找上门,果然,第二天,那个女孩真的来了,但不是来闹事的,那个女孩说着粤味的普通话,夸他长得好看还问他要联系方式,可能处于内疚,他把刚买的BB机号码给了她。
没过多久,女孩便呼了他,他给她回了电话,并约定了吃饭时间,如果说给号码是因为惭愧那么这次约会则是他想救赎自己。吃饭的时候他了解到,女孩并非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但家里早年来到这里经商,生活还算富足,女孩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在芳心暗许,并建议他可以去上个技师学校,明确表示可以资助他。
小白也有些心动,毕竟店里的师父们上过技师学校的回来就趾高气昂的,对小学徒们颐指气使,但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因此这份情和钱他都没有接受。
后来我问他
“你也就是接触一次觉得没感觉,那天长日久呢?”
“我可能一直就是同性恋,只是自己后知后觉,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觉得那女孩对你是真的么,还是看你比较帅,玩玩而已。”
“虽然那时候内地还比较保守,但在这里我周围人接触黄毒赌的不在少数,但她不同,一看就是那种单纯美好的女孩子,如果说我那时候少不更事识人太浅,但后来出事生病她还帮过我。”
“她算不算你觉得生命中有愧的人?”
“那倒算不上,父母亲才是我这辈子最愧疚的人。”
说到这里他强忍着眼泪,其实他应该早就哭过无数次绝望过无数次了。
在这个店里他做了八年,终于从不名一文的小弟到如日中天的红人,那时他已经二十四岁了,在社会上摸打滚爬的这些年,再青涩的少年也开始世故,再晚熟的心智也要经历诱惑,有太多的人慕名而来,有女孩子也有男孩子,送礼物、吃饭、约会,他从来都是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这其中有富商提出包养,他便闪烁其词。
有一天一个贸易公司打来电话说是让他去做造型,还专门派了司机过来接他,一般商务会议造型很简单,干练时尚的背头,铲青削边的立体感,搭配一丝不苟的西装革履,立马打造出一位精英男士,小白还在心里思虑着这个人要么很大牌要么很挑剔。
“你好,我是✖️✖️”并没有前呼后拥的出场画面,也没有居高临下的高人一等,他先伸出手微笑着要和还在发愣的小白握手。
“你好。”小白站了起来略显尴尬的回握了一下。
时隔多年后,他仍记得那个画面,他说他们这种人在握了一次手,或一个眼神就能感觉到对方是不是圈子里的人,也就是这个人带小白走入了不一样的生活。
“你觉得你们是同一类人么?”
“我们是喜欢同一性别的人,但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之后你们就在一起生活了,反正山高皇帝远,父母也不知道,只要每个月寄钱回去就行。”
“我开始也这样想,他让我辞了工作,给我安排了住处,名义上做他的形象顾问,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然而这种事传的很快,毕竟村里来打工的人还是很多的,父母还是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就逼我回去相亲,但农村人碍于面子,并没有捅破那层纸,之后发生了些事情,我便结了婚,有了孩子。”
到这里,我觉得那个心甘情愿嫁给他,一直维持着无性婚姻年复一年的妻子也是伟大,一个对女人根本没有想法的男人要个孩子也是困难,只能做试管婴儿,后来又听说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便觉得他是咎由自取,活该自食恶果。
结婚后的小白,有了婚姻这块遮羞布,便有些肆无忌惮了,在广州又待了三年,这三年期间可能纵情声色,荒淫无度,总之有些事情的发生并不是一蹴而就,很多都是有迹可寻的,很突然的一天他就从广东回到了我们这个四线的省城,回来的时候,他专门来我家拜访。
都是农村出来的,父母表现的很热情,有一种异乡重逢是亲人的感觉,那天准备了了丰盛的午饭,虽然对于他的生活父母也有耳闻,但毕竟碍于是长辈,有些问题还是避而不谈。推杯换盏酒至半酣后他便告辞了,部队大院门口有哨兵把守,来的时候我去接的他,走的时候也是我送的,当时一部《断背山》让同性恋这个话题争执不下,好奇的我便问了他和他男友一些现状。
“你们还在一起么?”我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让他略觉得惊讶。
不过他还是仔细想了想才回答了我。
“很多人可能都觉得我是个笑话,村里我是不想回去了,父母更是被别人戳脊梁骨,但我错了么,我没做错什么,当时是他让我触碰了前所未有的禁忌,我深陷其中,孤注一掷,觉得遇到了真爱,殊不知他这种人有很多张面孔,表面上商务精英,一诺千金,背地里男男女女从未间断,女人玩腻了,开始玩男人,但家族企业,父母掣肘,他对家里说现在流行这个都是逢场作戏,而又对我说真心不悔生死相依,我却一直像傻瓜一样被骗着,现在分了也挺好的。”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似乎是怕被我打断,也好像是说给我们这些爱嚼舌根,听风是雨的闲人。
几年后,他的老父亲从村里打来电话说联系不到儿子了,以前每个月小白都会给家里的账户汇钱,这都半年了,他没给过家里一分钱,孩子需要上学,老人需要看病。
父亲也尝试打他的电话,还让我们用QQ联系他,根本没有任何回应,后来他的父亲便从农村赶来,拿着户口本,我的父亲带着他一个个派出所开始问,真是大海捞针,这里外来务工人员很多,有的正规租房还办暂住证,有的只是暂住几个月根本就无迹可寻。
曾有一位社区片警的话细思极恐,只是那时并未深究。
“他多大了?”
“30岁”
“有精神病么?”
“没有”
“那他就是不想联系你们,30岁了又不是3岁小孩能被拐走还是会自己走丢啊,或许有难言之隐躲着你们。”
看出他的不耐烦,父亲还想了解更多,便给他递了盒烟,他立马暴怒。
“你这人干什么呢,赶快拿走,我们有一堆忙不完的民事纠纷,赶紧走走走。”
他故意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摄像头。
断了唯一的经济来源,他的父亲来了一趟省城手里的钱仅剩寥寥无几,后来他还想去儿子原来打工的广州去找找,父亲给了他三千块钱。
可能也没找到儿子,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他父亲再未来过电话。
这个人就这样音讯全无了很多年。
直到前年,表妹结婚,我们特意赶了回去,只见小白的父亲独坐桥头,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眼神暗淡无光,看见我父亲后他老泪纵横,只记得那天晚上婚礼前的筹备忙碌到很晚,我们已经睡了,父母还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本来是喜庆的日子,父亲母亲看着很失落,眼睛也有点肿。
回去之后,当天晚上,我们开了家庭会议,讲了关于小白失踪的原因。
可能这件事给父母敲了警钟,一直以来他们也只关注孩子们的物质生活,却很少关注精神世界,这件事也让他们毛骨悚然。
在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里,觉得婚后出轨,还是同性恋,已经不能接受,最后失踪却因为感染艾滋病,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原谅。
那个时候周围人都觉得同性恋是如此的让人恶心,艾滋病更是他罪有应得。
我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界和社会层面的不同,才渐渐明白。
你之所以厌恶同性恋,是教育的结果,你不厌恶同性恋,也是教育的结果,我们不过是教育的附属品。
他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家里,是来还三千块钱,还提了一箱奶,他把那三千块钱放在桌子上,看了看沙发并没有坐下,我用一次性杯子给他倒了杯水,他示意我放在桌子上,并没有喝,母亲简单的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并嘱咐他保重身体,之后便很安静,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我建议他和我出去走走,那时我们还在部队大院住,里面有一个大大的操场,其实我和他并不是很熟悉,年龄差和社会阅历也让我们存在着代沟,但我希望能听一听他的故事,他并没有感觉的难为情,倒是很坦然的说了出来。
他之所以打算放弃那里红极一时的角色,回到四线小城,是因为遇到了爱情,他爱上了一名军人,这名军人毕业被分配到这里,他也就跟着回来,其实世界上所有的爱情都是一样的,无论异性还是同性,但是异性能被大众理所应当的接受,同性却要忍受异样的眼光,世间真的有真理在掌控着人们的价值观么?其实不是。
我问他什么时候被感染上了,他苦笑的摇了摇头,其实他心里应该很清楚,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他说他失踪的那几年每天都想着自杀,把自己关在屋里拉上窗帘,也不知白天不知黑夜的坐着,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爱的人不离不弃陪伴着他,他说这也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他还乐观的说去感染病医院治疗的时候大夫轻描淡写的说,这种病就和糖尿病差不多,只要按时吃药复查,寿命和正常人差不多。
但他心里知道,这种病到哪都是歧视,找不到工作,心里的折磨远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人痛不欲生,说是什么保护患者隐私宽容对待艾滋病人,而人们一旦知情不会拉一把手,反而有些人还要踩上一脚。
我当时想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已经够作为反面教材来以儆效尤,成为众矢之的的他还想博取大家一丝同情么。
回到家里,我闻到一股消毒水味道,可以想象母亲应该是把地板用消毒液拖试了很多遍,她用纸巾垫着把钱装在塑料袋里,应该是拿去银行存,还带着一次手套把那提奶放在了阳台角落里,直到过期布满灰尘最后丢弃在垃圾桶。
然而,之后我又听到了令我震惊的事情,这件事足以改变人们对他的恶语攻击。
小白的妻子要离婚并索要三十万青春损失费,村里面那些天天东家长西家短的无聊看客们又开始站在道德的至高点,摇旗呐喊的支持二妞,而对小白大加挞伐,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年,小白心甘情愿的养育着别人的儿子,还父子情深,虽然他们无夫妻之实,但对她也无微不至,他早就跟她说过,只要想离开就放她走,可是她却在离开的时候在他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还补上一刀,小白却说他欠她的。
这些也是他的那个老父亲走遍亲朋好友借钱的时候才肯说的真相。
我想起了他这次离开时的时候,微驼的背影,总想安慰他点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已经35岁了,仍然是那种白面秀气的脸庞,笑的时候眼角有一丝皱纹,虽然来得次数不多,但每次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围着围巾,稍微修身的紧身裤,搭配一双板鞋,188的身高再加上他喜欢捯饬各种发型,这样的他站在路口,就像刚毕业的大学生,肯定还会有小姑娘搭讪,只是他们不知道他已经35岁了,是一位父亲,还是一名同性恋,也是一位艾滋病患者。
我时时想把这件事写下来,但又不知道会不会是戳别人的伤痛来哗众取宠,考虑至此我用了假的名字和职业以防熟悉的人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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