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延州，正值秋高云淡，一年之中最好的的时节。
三尺宽的柜台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听说展经略亲自光临小店，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另一个年轻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这女子…好像并不是展夫人？”年纪大的伙计思忖道，“只是这女子生的如此美丽，可见就算是展经略也免不了男人的…。”
只见那女子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柔声道：“师兄啊，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真不少。”
展昭笑着道：“从来只有人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那女子点点头，叹气道：“货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已经挑选好了。”
展昭也叹了口气，道：“这倒也是实话，那你便把看上的全部买下便好了。”
年轻的伙计接话道：“今儿听说展夫…，”话出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对，“听说展经略和姑娘要光临敝店，所以小店早前便把货都给摆上了，没想到反而让姑娘挑花了眼，实在抱歉得很。”
小蝶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抱歉，这又不是你的错。”紧接着又仿佛不经意的问道：“看来展夫人也经常照顾你们生意？”
年轻的伙计抢着道：“展夫人来过几次，在店里选好花色做好成衣，是由小的送到经略府上。”
小蝶点点头，微笑着道：“倒真会是做生意，看来展经略身上也是你家的了。”
“也是展夫人…。”他突然被年长的伙计轻轻撞了一下，立刻封口。年长的伙计在这行已干得很久，已懂得女人的心思，她们往往问的是衣服，实际在意的是那个男人。
“实不瞒姑娘，展经略在延州三年，别说看见过大人对待哪位姑娘如同今日一般，老身就是听也没听说过，可见姑娘在展大人心中必定不一般哪。”年长的伙计垂首道。
这时展昭走了过来，笑着道：“店家，往后我的衣物，也一应都由这位姑娘来置办了。”
“展昭，谁说要帮你在这里置办了？”小蝶微嗔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是，是。姑娘若是嫌小店的货，那就是小店的错。”店家赔笑着道。
“店家…我不是这个意思。”
展昭看着她，欲言又止。
“算了，展昭，我想一个人走走。”转身便已离开。
“小蝶！”展昭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
她仿佛没有听到展昭的担心，已独自走在延州的大街上，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低落。
天色一点点的暗沉了下来，秋风夹杂着落叶带着寒意拍打在路人的身上，路人纷纷裹紧了衣服。
突然，一个着紫红衣的女子从人群之中一闪而过，小蝶急忙向前追了两步。
“金玉，是你吗？”她心中道。
当然不是。
人生是如此的短暂，错过的就是错过，失去的就不会再回来，死去的人，永远不会知晓生者的痛楚。
于是她愈加茫然的走在人群当中。
历经磨难，她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
即便是来路茫茫，去路渺渺，他所在之处，便是她的归途。
而当年皇上赐给她的羊脂玉佩，不仅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了他们一命，还给了她新的身份，让她能够从此光明正大的与他站在一起，她不是不感激的。
想及此处，她端详着手中的玉佩，触手温润，在夜色下亦掩饰不住的流光溢彩。
亏欠，偿还。
对错，爱恨。
都抵不过放下二字。
忽而她又想起了月华，这个美丽又痴心的女子。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忘记过你，我也从未真正的得到过他。”
“答案，什么答案？这世间本就很多事根本就没有答案！我又何必苦苦去追寻？”
一句句决绝的话语，还在拨乱她的思绪。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究竟是幸运？是不幸？
夜色初临，灯火次第亮起，星河已逐渐铺满天际。
她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行至了何处。突然前方一阵喧闹嘈杂声，以及人群中涌动着的怒气。
透过人群只见一个怀抱婴儿面容姣好的少妇，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几个契丹人正围着她说着下流话，这里是边境之处，冲突几乎日日都在发生，对于官府来说管不完也管不了。
“管，还是不管？”江湖儿女，绝不能坐视不理，可展昭的叮嘱也犹在耳边。
“小蝶，为战之略，需谋全局。边境之事向来复杂异常，辽兵神出鬼没，奇诡难测，勿要逞一时之快。”
秋风低沉如同叹息。
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向前一步。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一把剑，只见他动作矫健如鹰，出手迅急如电。等到那伙契丹人看见时，已来不及去抵挡了。
"你…！"
契丹人失声而呼，声音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错愕。想开口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瞬间几人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缕鲜血涌出，然后就倒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小蝶还来不及反应。
“不要动，不要开口。”
“我们走！”
那人转瞬已到她的身前，示意她噤声。
一声嘹亮的呼哨响起，不远处忽然便聚集了十余名辽兵，向他们的方向赶来。
为首的人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我辽境内…”
还不等为首的人把话说完，那人一把携住她手臂，让她借力而上，只见他轻功极佳，甚至不在展昭之下。
两人约莫行了一里，下游一点灯火，一条小船泊在岸边。
“你到底是谁？”小蝶挣开他的手。
“非敌，非友。”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和你一样，只是看不惯一些东西。”
“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却只是沉默。
“你可以选择走，或是不走。但你若留在这里，这里绝不是你想的太平之地。”他淡淡的说。
船已行至渭水之上。
暗夜行舟，月冷，风疾。他静静的立在舟头，无视波浪翻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头风冷，你进来罢。”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开了口。
舱内孤灯一盏，两人坐在竹凳上，他举起茶壶，给她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
但是她刚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
“你是怕我下毒？”他语气里带着洞察的平静，笑着道：“我虽不算什么良善之辈，险恶之事也无不敢为，但有些事却是不屑为之的。”
小蝶歉然一笑，眼前的人，她既不信，也不疑。
“这船，将要行至何处？”
“行至该去的地方。”他脸上似笑非笑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他慢慢回转目光，目光变得悠远，起身又回到了舟头。
长夜漫漫，不知方向的远行，就如眼下不知深浅的河流，岂能让人安心？
于是她霍然起身，只见紫霞剑光一闪，直击这男子的要穴而来，她有杀气，但无杀意。
男子丝毫没有退，亦没有闪避，身子反面突然向前冲了出去，直击她的后颈处，如有千钧之重。
她眼前突然一花，目之所及处已渐渐变色，软软的晕卧在桌上。
…
渡口。
男子站在船头，长长地吸了口气，突听一个人在身后冷冷道："你在找我？"
他甚少看见展昭态度如此冷淡，印象中的他一向温文尔雅，克制有礼。
即便是两人身份敌对。
“看好你的女人，下一次不一定有这种好运气。”男子道。
展昭在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头发，像是安慰一个孩子，一向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温柔的神色。
李元昊端详着展昭怀中的人，“你很喜欢她。”
“离她远一点。”展昭的语气平淡，却毫不掩饰其中威胁的意味。
“别动怒，男人之间的事，不会牵扯到女人。”李元昊道。
“你最好不要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很清楚如果你那么做的话我会怎样。”展昭淡淡地道。
李元昊只有叹息。因为他忽然发现，无论多聪明的男人若是真喜欢上一个女人时，他立马有了软肋。
“早知道你这么麻烦，三年前就应该把你杀了。”他悠悠道。
“杀人这件事，各凭本事。”展昭丝毫不动怒。
“你可知道她真实身份？”李元昊神色自若，“这么麻烦的人也要带在身边，只怕是不用我出手，你们大宋的皇帝也迟早要了结了你。”
展昭脸色愈冷：“你查她多久了？”
“从她到延州的第一天。”李元昊收了笑，正色道：“要知道，乱世之中棋逢对手，才是真正快意！所以，展昭，今天我把她送回来，不是让你们寄情山水的。”
“你与桑博着力经营这两三年，宋兵重整旗鼓，大有想再问鼎天下之势，倒让我刮目相看。”他指节轻轻点着桌面，接着道：“所以，展昭，不要醉倒在温柔乡里，少了像你这样的对手，我可是孤掌难鸣！”
展昭面色安宁，笃定的道：“展昭在不在此地并不重要，与其让战火继续延绵，不如两国从此修好，广开边贸，大家各取所需，才是长久之道。”
他目光又停留在她的脸庞，顿了顿，清声道：“到那时，展昭所求有限，我再与她归隐江湖。”
李元昊看了展昭一眼，叹道：“江湖路一旦走上，就不是你想就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你还身在庙堂，更是一步一重山。”
展昭沉声道："你我交手大小数百战，各有胜负，此地辽军无论粮草还是兵马皆强于大宋，我没有走，便是因为我胸怀坦荡，一无所惧，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那么，是否全身而退，又有什么值得所惧？"
“何况，我还有她。”他顿了顿，坦然道。
李元昊目光一阵惘然，似是已渐渐落入深思。半晌，他开口道："胜负未分，你便想退隐江湖，休想有这等便宜之事！下次战场相见，鹿死谁手，还未见分晓！"
他浓眉一扬，道："走了！"微一迈步，高大的身形，突地有如轻风般消失在黑暗里。
小舟还泊在渡口，被河水拍打却一动不能动。
展昭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仍未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轻轻一叹道：“他日相逢，再当把酒言欢，就此别过！”
他轻轻把她抱起，转眼也没入至无边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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