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

                     林星遇到陈元凡之后才明白，原来爱可以脱离主体，仅仅是爱而已。

Chapter1- 我不愿得到你

间或有月光闪烁。

办公楼西侧的消防通道一直开着，林星从侧门走出，每一步都踏着月光，抬头便可见到操场上方的星辰，以及驶入航线的飞机。转角之后却是一片漆黑，走到这里的时候，她总是要小心地多探上几脚。现在是初夏，晚间还有凉风吹过，耳机里传出磁性的男声，“I fell in love with you watching Casablance”。林星试着慢慢地抬起右脚，接着悬停在空中——这样踩下去就没问题了吧——缓缓地放下右脚，落在下一级台阶上。“我闭着眼睛也能从这里走下去。”那个男人出现在她的脑中，林星想到他从身边快速拾级而下的样子，在黑暗之中抬着头、闭着眼睛，不带丝毫犹豫。一旁的她很紧张，准备随时伸手扶住他。他就这样顺利地走下来，回头对林星笑。

她想到一个问题：爱是否是可以分享的？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林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办公楼。冰蓝的夜色之中，白色墙体泛着光，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就像是一只飞虫，被刺眼的光芒吸引，径直走向光芒中心。

夏天的时候，世界是一片亮白色的，烈日下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发热。林星抹了抹额头的汗，碎发已经黏在脑门上。在最热的下午两点钟，她终于结束了今天的两家面试，同时成功地当场得到一份工作，不用再担心下个月该如何生存这件事。52路公交车从远处驶来，踏上公交车之后是扑面而来的凉气，她很想就这样躺在公交车上睡一觉。宿舍里有一个怕冷的室友，所以即使她可以舍得花电费也没有机会。林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她只是不明白该怎样进行“正确的”交流。

人们都说，富养的女孩儿不会吃亏。林星算了算，自己小时候也没有被亏待。在同龄的孩子磨着妈妈买画片玩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每天买冰棍的零花钱。不用穿校服的时候，她的衣服也总是不重样地换。虽然父母不在身边，外公外婆也把她照顾地很好，并没有什么不如人之处。

“我找到工作了。”林星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待遇怎么样？”

“实习期三个月，工资3000，转正之后4000一个月。”

“哦，行，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的。”

看看手中的手机屏幕，通话时长是54秒，仍旧是连一分钟都坚持不了。

生活是没有什么不如人之处，只是林星总觉得所有东西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包括父母的关心。

林星在一周后正式办理入职手续。她站在一楼电梯旁等着，身边突然走出来一位穿着白色T恤的男生，随之而来的是香烟的气味。电梯右边墙壁上贴着一枚禁止吸烟的铁牌子，林星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他，对方已经顺着楼梯走上去。没想到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时，又再一次见到他。他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并没有注意到她。

“这位是新来的同事哦。”

她对着新同事们笑了笑，忍不住又看向他。他依然戴着耳机，盯着电脑。“看来是学霸级别的人物啊”，林星坐下来，轻轻地擦拭落满灰尘的桌面。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对面的男人已经不见踪影。透过办公桌的玻璃屏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桌面，各种纸张散落，像考前复习时遗留的资料册。林星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空白A4纸，贴在玻璃屏风上，恰好遮住可以看到脸的那一部分。“不要让他看到我在偷懒。”

“你要吃饭吗？”她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同桌出现在对面。“我还没有卡。”对面的人放下手中的水杯，“用我的吧。”林星跟在他身后走出办公楼。时间是下午五点零五分，走廊通向夕阳，他在林星的前方大约三步的距离处，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左手握着打火机。他的背影融在夕阳里，白色的T恤染上金色的光芒，走廊里回荡着他点亮打火机的声音，那么清脆。

推开侧门走出办公楼，足球场上发出一阵欢呼声。充满荷尔蒙味道的青春啊。林星的目光移向远处，绿色的草坪上红色和蓝色的球衣正在混战。“对了，你叫什么？”“林星。”之后就是沉默，他口中吐出的烟混入夕光。“你多大了？”“23。”“真年轻啊，我比你大了整整10岁。”他把手中的烟灭掉，“本来想让你叫我凡哥，现在看来你都可以叫叔了。”林星从盯着他的侧脸，“我还以为你是学生。”陈元凡的脸看起来的确不像是33岁。

红色的火星映在林星的眼中，三楼露台上的男人将打火机凑近口中的香烟，左手挡着风，接着林星闻到了香烟的气味。不，不是他爱抽的那种，他的烟味没有这么冲，只有在他身边时才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烟草味。他习惯将香烟捏在手里而不是夹在指间，潦草地抽完之后在垃圾桶上按灭烟头。

三楼的男人为边上的另一位同事点烟，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一团温暖的火光。林星忍不住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生怕忘记。

一个人在外出差的时候，逢上下雨。除了工作的其它时间，她只能在宾馆里枯坐。她注意到宾馆的桌子上放了两盒火柴，便随手抽出一根，迅速擦过火柴盒子边的磷纸，房间里瞬间充满硫燃烧的气味。林星把点燃的火柴摆在玻璃烟灰缸里，棱角折射出六边形光圈，她不厌其烦地在一根火柴熄灭之际又点燃另一根。从暖黄色的火光里，她看到了他的身影，慵懒地躺坐在椅子上。一想到回去之后就可以见到他，他会对自己说一句“你回来了”，林星的心立刻被点燃，温暖起来。

“你回来了”这句话包含着最大的温情，在昏暗的潮流中飘荡的船，只要听到这句话就可以靠岸。

林星偷偷攒了两盒火柴塞进包里带走，他收到的时候一脸莫名其妙。“用火柴点烟才是真的帅，你看看发哥！”他点头，说下次试试。第二天晚上，他突然出现在林星的办公室门口，指尖捏着烟，“我发现，用火柴点烟感觉的确不一样。”林星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没看到，再来一次。”他笑，“好吧，再来一次。”说着把点燃的烟头用脚踩灭，接着掏出口袋里的火柴，用力划下——呲——他将火柴护在手心，点燃口中的香烟，最后将手中的火柴甩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林星抬了抬下巴。

“也就比吴彦祖帅那么一点吧。”他一定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无论是谁听到这句话，都会这么认为——这么夸张的话，一定是在开玩笑。

林星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喜欢，她想，最高明的骗术莫过于实话实说，这一点林星做到了。直视他的双眼、毫无保留地夸赞，这些对旁人无法做到的直白行为，对他全部都可以。明白自己得不到某物之后，反倒会觉得格外轻松。因为得不到的话，就绝不会失去。

林星原以为自己会稍微难过一些，让她意外的是，她竟然更加坦然。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爱上谁的，即使是在知道陈元凡有了家室之后，林星依然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行驶方向。

Chapter 2- 打开的门

林星住在老式的单元楼里，一个单间兼备了卧室、客厅、书房和卫生间的功能，20平方的面积用来放置她的生活绰绰有余。搬家的那天，林星前前后后跑了4趟，才把零碎的东西搬上楼，还有几箱书放在地上等待处理。

林星抹了把脑门的汗，一只手叉着腰，沉重地喘了口气。大学期间想到了将来的转移问题，林星已经克制了购买日用物品和书籍的想法，没想到四年后还是无意间囤积了这么多杂物。

“放心，我会对你们负责的。”林星看着地上的纸箱子默默地说。她弯下腰，抬起箱子的两个角，吃力地直起腰。刚刚走到单元门口，便又无力地弯下腰来。

“我帮你吧。”

“凡哥？”

“我刚好在那边的便利店买烟，你怎么不叫我们帮忙？”陈元凡的嘴里还叼着烟。

“这种小事我觉得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林星退后一步，“没想到它们这么重。”

“几楼？”陈元凡轻松地将纸箱捞起，林星将单元门打开，跟在身后。

“三楼，很快就到了。”

建于80年代的建筑有着陈旧的布局：狭窄的楼道只能容下单人通过，失去外壳的电表暴露在走廊上，墙面上可以看到钨丝灯泡存在过的痕迹。

“到了，在右手边。”

陈元凡环视周围的景象，公用的厨房墙壁上沾满油渍，可以想象堆着老式橱柜的角落里孕育了多少蟑螂家族。房顶的水管不时滴下几滴水，他一时分辨不出这根水管究竟是不是出自林星的房中。而林星的邻居房门紧闭，古老的红色木门封闭着令他好奇的光景。

打开的防盗门同样沾满油烟，林星绕到陈元凡的前头开门。

“你知道邻居是什么人吗？”

“之前见到了，是位阿姨，说是在楼下卖早点。”

林星缓慢地转动钥匙，终于对准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卡住的锁孔打通。陈元凡抱着箱子，看着满地的行李袋，最终在门后的找到了一块空地。20平方不到的空间在加入两个人之后显得略为拥挤。

“你一个人住倒是刚好，一点都不浪费空间。”

“也没什么可以浪费的空间。”

“冰箱很干净。”他打开冰箱门，“对了，你的邻居应该是夫妻俩，我看到阳台上挂着男士内裤，你一个人的话注意一点。”

“嗯，我尽量早出晚归，不在家里出现。”林星笑着看他。

“你这个人……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元凡四下看了看，似乎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不好意思太乱了，连杯水都没有。”

“那我只能走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星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为难。

“逗你的，你慢慢收拾吧，我确实要回去了。”陈元凡转身打算出门，林星跟在身后。

“还有，门锁最好也换了吧。”陈元凡握着门把手左右转动，“这种门锁太老，不安全。”

门口的位置逆光，他就站在那里，低垂的眉眼隐在眼镜后方，林星盯着他，试图弄懂他眼中的信息。她觉得周围的空气在搅动，屋外陈腐的气息卷起，进入屋内，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她眼中的陈元凡在世界上最亮的地方为他打开一扇门，无数别人的门中只有陈元凡的那一扇向她打开。或者说，林星眼中只有他的那一扇。

“咔哒”。

林星听到一个声音。

“如果你不会换的话，买好门锁我帮你换吧。”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元凡的脸，丝毫不畏惧。他瘦削的脸上五官均匀地分布，露出些许互胡茬，额头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是张平淡无奇的脸。

“嗯，谢谢。”

林星也试着向陈元凡开了一扇门，在他对自己说“不要那么孤僻”之后。

九月的一天，台风过境，暴雨侵袭。林星坐在图书馆屋檐下的台阶上，雨滴落在路面上砸出水坑。她本以为不会这么巧赶上下雨，台风并没有和她一样想。眼前撑伞的行人匆匆忙忙，连出租车都少见。虽然地图显示回公司只有853米，面对暴雨林星也只能选择等待。

“有人和我一起吃饭吗？”陈元凡在群里问。

“林星呢？刚才还看到你在办公室。”即使是周末，编辑部也有忙不完的杂事，比起一个人躺在家里，林星更愿意和同事们一起加班。

“我在图书馆，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没关系，凡哥去接你，回来咱们一起吃饭。”另一位和林星年龄相仿的同事说。

“不用麻烦了，待会儿就会停了。”

“你等一下，我去接你回来吃饭。”

一辆白色的汽车从停车位驶离，车轮下的雨水划开一道波纹。林星看着远处，想象陈元凡走向自己的每一步。她像个农夫一样悉心培育她的感情，哪怕是知道没有办法结果，她还是不愿意荒废这片土地。

陈元凡出现在林星视线中时，她忍不住笑出来。他依然叼着烟，左手撑着黑蓝格子伞，臂弯挂着白色长柄伞。

“谢谢。”林星接过伞，低头看到陈元凡被雨水打湿的裤脚。“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陈元凡拿下口中的香烟，“干嘛这么客气？”

“耽误你们吃饭了吧？”

“我们去吃沙县，一点儿都不耽误。”

即使撑伞进入雨中，林星的发丝还是被濡湿。她仰起头，雨滴秩序井然地从空中落下，像无数支利剑，瞄准林星。

“小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在下雨天接过我。”良久之后，林星开口。

“不会吧？”

“我爸告诉我，如果不想淋雨，就要自己记得带伞。”

“可是就算是天气预报也会有不准的时候。”

“那就只能等着雨停。”

“之前都没怎么听你说过家里的事情，没想到你爸这么严苛。”

“我高二的同桌告诉我，不要总和别人说自己的家事，这样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

“我也不知道，之后觉得很羞愧，再也没有提过类似的话题。”

在和朋友相处的过程中，林星总是自觉地承担那个“倾听者”的角色，她无法分辨什么样的内容是“不好”的，于是选择全部否定。

“你啊，不用这么孤僻，周围的人会帮你的。”陈元凡默默地吐出烟雾，“和朋友倾诉的话，哪有什么好不好？”

两个人一左一右，走在九月的雨中，空气中散发出植物和泥土的气味，还有身边飘来的香烟味道。林星和陈元凡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一把伞的距离。

“有个问题。”林星长长地舒了口气，“下雨天抽烟不会觉得发潮吗？”

陈元凡像是没有听见，沉默不言。林星转头看他，发现他正皱着眉头。

“香烟永远都是最好的，湿了也无所谓。”

Chapter 3- 你是让我疯狂的满月

“明月高悬天空，眼下是春天。

我想起了你，内心是完整的。

一股轻风穿过空旷的田野向我吹拂。

我想起了你，轻唤你的名字。我不是我了：我很幸福。”

远处的浮云在夜色里缠绕，林星盯着看，说不出话来。

缠绕。

他走在林星的左边，和身边的同事谈论足球和彩票。他的右手在她眼前晃荡，前，后，前，后，离她很近，离她很远，离她很近，又离她很远……他凸起的骨节略微泛红，林星偷偷地比划过很多次——每当他的手出现在自己视线之中便会如此——他的手掌比自己的大了一圈，皮肤紧紧包覆着每一根骨头，在左手虎口处有一块月牙形的疤。“以前干活的时候弄的，是不是很帅。”他举起手，翻转着看，似乎很满意，“我这辈子从手上就能看出来，就是干活的命。”还有些时候，她会发现他手上新添的伤口露出红色的痕迹。

林星盯着不断在眼前晃动的手，无法思考，一道光闪进她的脑海，全部的神经都在此刻被冻结，任何声音都无法将她唤醒——她想要握住这只手。只消轻轻伸出手，她就可以将自己的手指与之触碰、与之缠绕。林星试过很多次，用自己的右手握住左手，以不同的力度，十指交叉、重叠，想象着握住心爱之人的感觉——肌肤的粗糙触感、温暖的血液流动，和小小的指甲——这种假想皮肤的触感像月光包裹着林星的皮肤，触感冰凉，无色透明，她抬眼仿佛看见一片漆黑的湖水，只有晃动的涟漪反射出一丝光亮。是不是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板一样呢？浮板是冰冷的，而他是暖的。林星想要握住他，只要片刻就好。

看到头顶的满月发出皎洁的白色月光之时，林星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已经一年有余。而对陈元凡毫无意义的爱竟然也持续至今。林星习惯将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附上一份“意义”，连买的每一件物品也要确定好用处。她的生活很狭窄，不需要任何多余之物。名为“陈元凡”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林星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如今他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乡，留在亲人身边。从一开始这一天就已经埋下伏笔，林星没有震惊，她已经为这一天做了许多准备。林星无法避免地想到，自己是和别人共享这个人的，而她尽然全然不在意。她深知自己不会做出再进一步的举动，也不必有任何的愧疚，现在的状态对她而言再好不过——她始终保有这份爱的渴望。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

没有遗憾吗？

“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在道德范围之内。”

在夏天的夜晚吃烧烤；冬天的时候吃羊肉火锅；看想看的电影；去有趣的地方旅游；开心的时候一起笑了；不顺心的时刻也在一起发牢骚……

“他离开之后一切都会照旧。”

我的感情也一样。办公桌后、走廊上、打开的窗边、门廊的灯下……今后的每一天我都将意识到他的不在，同时意识到我对他的感情。得不到他的确定性，就是最大的意义——他是完全属于我的。

“我很喜欢你。”

这是个秘密，只在今夜的夜色中出现，随即掩埋在月光里。

在搬家一年后，林星终于换掉住处的门锁，一拆一装花了3个多小时，用的是陈元凡教给她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