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到来总是以它特有的方式进行的。
前些天还是寒风呼啸,席卷着山川、河流、房屋、树木,满世界里播撒着银针。这些日子却又骤然化为绕指柔的春水,温暖熙熙,使得房前屋后高大的柳树婀娜起来,悄悄滋润着柳条绽出点点鹅黄。阳光驱散了冬的阴霾,整个天地间清澈澄明,是青春少女那波光盈盈的双眼。
刘啸天吃过早饭便起身准备去绸缎铺。他中等身材,略显偏长的国字脸,一双浓浓的剑眉,眉间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川”字皱纹,眼睛不大,却时时射出精明的光。
他头脑灵活,精于算计,帮助岳父秋老爷子经营绸缎铺子,殚精竭虑,左右逢源,去年甚至把生意楔入一向被蜀锦霸占的关中市场。
今年秋老爷子身体欠佳,看刘啸天如此精明强干且忠厚老成,便放心把铺子交给他全权打理。他不负所望,生意经营得愈发红红火火,很快在清洛城也算是屈指可数的殷实商家了。
刘啸天走到院子里,见妻子碧蝉立在杏树下出神。顺着她眼神望去,见圆月般洞门外的池塘边,一群毛茸茸的鹅黄的鸭雏儿,正在老鸭率领下摇摇摆摆向刚破冰的水面进发,便轻轻走过去,从身后温柔地抱住她肩头,微笑道:蝉儿,天还冷,别站在风地里着凉了。
碧蝉回转身来,也不做声,只是温柔地在他面颊上蹭了蹭,然后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
刘啸天微笑着拥紧妻子,也不顾忌有无婢女瞧见。成亲三年,两人仍如新婚一般卿卿我我。亲戚朋友无不夸赞这真是前世修来的好姻缘。
果真如此!
那年,秋老爷子赴长沙府办货。那时,长沙出了个天香绣坊,选料特精,所用丝线都先用皂荚液蒸煮,再裹起来揩拭,防止绒丝起毛,绣品光泽柔美,又善用深浅灰及黑白色,直如水墨画般素洁高雅。
秋老爷子慧眼独具,天香绣坊甫一面世,便贩了一大批货回乡,一时抢手非常,很快告罄,狠狠赚了一大笔。
这次他再携重金前去购货,可是过江时却遇到水匪。秋老爷子常出门的人,自是雇了保镖护卫,可那些人平日耀武扬威吹个牛皮还行,稍经动手,略一见血便吓得作鸟兽散。
混乱中,秋老爷子钱财被抢又不幸坠江,人虽救了起来,也吃了好大惊吓,住在客栈生起病来。
他年岁大了,羁旅寒凉,孤身一人,所带行囊又不见影踪,身无分文,而店家见他老病奄奄一息,拖欠房宿钱,便横挑眉毛竖挑鼻,常常恶语相向。
真个是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幸而遇到刘啸天,否则难说不会客死异乡。
刘啸天正在长沙做点小本生意,与秋老爷子在同一客栈歇脚。他不忿店家蛮横欺客,仗义将秋老爷子护下,又问明原委,便出了店门。三天后竟把秋老爷子的行囊尽数带回。
原来他曾在少林寺俗家习武,练得一身好本事,追到水匪窝中,单身制服了对方五个头领,震慑的匪徒将钱财完璧奉还。
刘啸天延医请药,精心日夜护理,秋老爷子那病便逐渐痊愈。他犹不放心,亲自跟随秋老爷子用助办好货物,又护送回乡。一笔笔货物都是他经手,做得一丝不苟,自己一文不取。
老爷子见他诚实仗义,人也生得清俊,早起了好感,问明他家中父母早逝,单身一人,便生了收他做女婿的心。
秋老爷子膝下唯有一女碧蝉,与刘啸天竟然一见倾心。相隔千里万里的两个人,冥冥中似有一条红线牵到一起,可不是前世注定的好姻缘。
碧蝉偎依刘啸天的怀里,喃喃道:啸天,我好想去见我爹。
刘啸天笑道:爹爹便在后堂,方才不还见过么。
不,我说的是我亲爹。碧蝉幽幽地说。
刘啸天愕然,见碧蝉神情郑重,不似玩笑,便道: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碧蝉叹道:我这辈子也只见过他数次而已。
她神情惘然,纤指拈起刘啸天腰间丝绦,揉捏着丝绦上那只玉蝉道:我本姓周……这只玉蝉便是亲爹给我的,成亲时我送给了你。亲爹和我爹,不,我义父,是自幼的好友,在我出世后不久,爹便将我托付给义父,自己隐居深山。义父待我视同己出,我又嫁了你……
她微微低头,一抹娇美红晕掠过脸颊:我爹曾说,只要我一世平安喜乐,他心愿足矣,不必再相见也不必再提起。可是,这几日我左思右想,还是想让爹见见你……
她仰头望他,嘴角噙笑。
经营绸缎铺、日日觥筹交错应酬的生活并没让这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发福,柔和晨光洒下,愈显得他眉目清朗,沉稳英发。她想,爹见了这样一个人,应该会欢喜安心罢。
刘啸天轻轻抚摸她的一头乌发:可怜的孩子。你很想念他吧。
碧蝉点头:他虽把我托付给义父,我知他是疼我的。若不是有极大伤心事,也不会隐居深山。
刘啸天略一沉吟:去一趟得多少时间?我安排一下铺子里的生意,打点行装,陪你去就是了。
碧蝉喜形于色:我就知道你最好啦。那边路途难行,一去一回大概得两个月才成。
刘啸天轻拍她手背,不再多说,快步而去。
接下来两日他安排好铺子里的事务,马车行李也准备妥当,只待明日赶早起身。午后他在店堂里慢慢踱步,心中兀自清点盘算有无遗漏事项,忽然一个僮仆过来递一封书缄,说是有人嘱咐送与婿爷亲启。
刘啸天默然看着放在桌上的书缄,待僮仆告退,便打开,里面仅一纸条,上面寥寥数字:城西九里铺。琅。
他折起纸条放进怀中,不动声色地吩咐下人:记得去大涌祥买胭脂膏子备着,夫人只用玫瑰花汁的那种。
刚走没几步,又似想起什么道:告诉夫人我有事要晚点回家。
他走进店堂里屋,自隐秘处取出一件布条包好的长条物事,往城西九里铺奔去。
早有一人在等他。那人年龄与他相仿,身材瘦削,目光锐利,褐衫芒鞋,风尘仆仆,似长途跋涉而来。
那人走上一步:毕威,你好。
刘啸天道:这里没有毕威。
褐衫青年星目如电,上下打量他一圈:我不管你叫毕威还是刘啸天,也不管你为何失踪五年杳无音信却在这莫名其妙做了绸缎商,现在你跟我回去。阿雁患了肺痨绝症,我这次出门时大夫说她只有三月之命,你赶紧跟我回去见她!
空气刹那死寂。
初春的树林还没长出叶子,灰白微黄的枝子向四面伸展,根根尖硬。顺着延绵的树林,刘啸天失去了精明的脸色,茫然望向远方。天空浅蓝,明净辽远。
风吹过林梢,卷起一缕沙尘。小小尘涡在地上打转,又一点、一点落回原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很快,他的目光慢慢从远方收回,表情渐渐恢复正常,像是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他波澜不惊地道:这里没有毕威。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对方意料。褐衫青年的脸涨得通红激愤道:想不到你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弃了结发妻子另娶别人!我还当你总有隐情……算我牛琅瞎了眼!只可怜阿雁……
他哽住了,说不下去,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剑身狭长锋利,别无装饰,剑柄上密密缠着细麻绳,看上去简朴实用。
刘啸天也打开手中包袱,露出一把刀来。刀是精钢打就,称手锋利,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可是握刀在手,精明能干、和蔼圆通的绸缎铺少东家,仿佛从空气中蒸发,他瞬间临风摇身一变,成了当年独上青城山连败当世三大高手的无名少年刀客。
他浓眉英发,眉间“川”字堆挤,眼神炽热,周身散发凛烈狂傲之气。但拿刀在手舒缓沉稳,斜向天空,那刀锋便缓缓划出一道弧线。虽然静缓,但那份沉静是海啸来临前的洋面,无尽张力下有惊人能量,只要些微触发,便会引来吞噬一切的狂涛巨浪。
牛琅握剑在手,剑身明如秋水,稳若磐石,只是,眼神终究忍不住微微一颤。
俩人各立门户,相向紧趋一步,剑与刀在半空中寒光闪闪,夺人心魄。
但刘啸天的刀就那么偶露峥嵘便失去了霸气,刀锋在空中轻轻飘过,如垂下的大雁落在了他身边。刘啸天也低垂了头道:走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锵”的一声,牛琅长剑归鞘。他疾步上前一把揪住刘啸天的衣领,大声道:你这混球,刀法练到这等境地,世间谁是你的敌手?你还要什么?还要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抛下阿雁?他双目血红,直欲喷出火来。
刘啸天不语,轻轻掰开牛琅的双手,只是重新把刀一层层包好,毅然转身离去。
牛琅绝望地看着刘啸天的背影,“唰”地一声,他也没入林中。
回去的路上,刘啸天叹了口气。若说牛琅就此放弃,那是绝无可能,这人个性他再清楚不过。
只是,这个机会他等了多年,绝不能错失。刘啸天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挡。即使是……阿雁。
一夜无事。牛琅并没有来。
次日清早,刘啸天与碧蝉辞别秋老爷子夫妇,踏上见父行程。刘啸天本是骑马,行了半日,经不住碧蝉撒娇,便与她同坐到马车内,说些闲话。碧蝉见他袍子下摆弄脏了些,便抱怨他不仔细。渐渐二人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十指交缠,含笑相视。
真真是前世修来的好姻缘。车后婢仆又在窃窃议论。
但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古怪。一切光鲜的外表下,都隐含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这姻缘可不是前生修来的。
秋家是普通商人,从不与江湖打交道,刘啸天不知费了多大心力,又有经历多少重重巧合,才打听到秋家与那人有关。一个人只要执著于某一件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他的成功。
那年为了接近秋老爷子,他精心设下那个局。引匪、打劫、救人都十分顺利,他结结实实做了一回现实版的侠客。
只是碧蝉对自己一见倾心,他却未曾料到。但转念一想觉得更好,便顺水推舟地入了洞房,做了秋氏绸缎铺的少东家。至于阿雁……
刘啸天的双眼眯起,露出冷厉光芒。自从他留书离家,便将一切决意置之脑后了。
他毕生追求的,不过掌中那把刀而已。他为刀道而生。所有的外在事物,都是为获取绝世刀道的烘托,他要让这把刀如日月一般悬在广柔的天空中,并与其同辉,与其地老天荒。除此之外,一切皆可放弃。
啸天,啸天,想什么呢?碧蝉摇着他的膝盖。
没什么。对了,这只玉蝉真美。刘啸天无意识地抚着腰间的玉蝉,顺口搪塞。
是啊。那可是我爹亲手雕刻的。
真的么?
刘啸天当然知道那是真的,但还是随口这么一问,以示自己的惊奇。
那只系在他腰间丝绦上的玉蝉是白玉所刻,寥寥数刀便刻出蝉形。刀法痛快沉着,线条遒美洗炼,无丝毫拖沓迟疑。大巧若拙,随心所欲。
世间只有一种刀法能够留下这样的刀痕——周八刀!传奇中的天下第一刀客,传奇的刀法,让人惊骇不已。
江湖上人多认为这是虚无缥缈的传奇,只有刘啸天固执地认定这是真的。证据便是几年来他日日不离身的这只玉蝉。无数个夜晚,他摩挲着那只玉蝉,从刀痕中揣想刀路刀招刀意,想得更多的一个问题是:我能击败他吗?
自然是了。这玉蝉共有三只,一只给我,一只爹自己留着,一只相随我娘于地下。碧蝉深沉地说。
给我讲讲你爹的事吧。刘啸天也顺着她的语气,露出孩子般的好奇。
我了解的也很少。爹说知道了只会带来烦恼不幸……也曾问过义父,义父不是江湖中人,知晓得不多,还嘱咐我休得提起。这次我带你同来,义父还大大生了一场气。
碧蝉秀丽的目中透出忧伤:据说我爹武功很高,可因此竟害死了我娘。啸天,你武功也很好罢?不知道跟我爹比怎么样?
刘啸天微笑:我自然比不上你爹。口里说着,手却不由自主攥紧玉蝉,胸中有股热力直欲澎湃而出。
他十八岁挑战青城派三大刀法高手前,是这种心情。二十岁挑战少林达摩院长老、擅长无相刀法的玄云大师时,也是这种心情。二十二岁战胜当世最负盛名的刀客北冥狂龙裘雨溪之后,这种心情很久已未曾有过。
他眼光投向车窗外,只见碧空白云中隐有飞影,群雁正北归。
刘啸天胸中热血忽地降温,浑身倏忽冰凉。
阿雁!阿雁!
五年来未曾念及的名字,轰雷掣电般占据他脑海。
也许,等了却这个心愿,我是应该回乡去看她了。如果我还能活着。他模糊地想。
一行人众,走了半月已至丽水县,再往前便入山了。刘啸天把马车和僮仆俱留在城中,只身携碧蝉入山。浙西山地险峻幽深,碧蝉指引的路线更是曲折离奇得出人意料。幸而刘啸天武功了得,一路照顾妻子。
碧蝉与心爱之人同行,更想到不日即可见到父亲,一路兴致勃勃,语笑嫣然,竟也不觉得累。离城镇渐远,刘啸天神识愈发清明。
有个感觉更是日渐清晰:有人在跟踪自己。
这日二人行至一处谷地,离目的地已经不远。虽是春日,跋山涉水仍是大耗体力。这山谷群峰围绕,二人便似在锅底中行走一般,没有半点风吹来,碧蝉早已粉汗淋漓。
刘啸天看看地势,安慰她:爬上前面那座山头我们便出谷了,那上面定然凉快。碧蝉回眸浅笑颔首。
将上山顶时,刘啸天凝神静气,暗自护住碧蝉。这里地势险要,山路狭窄,左边便是万丈深谷,若有人埋伏在此,还真是难以抵挡。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二人登上山头,山风扑面而来,顿时觉得身心大畅。刘啸天望着周边的地形地貌,心想自己多虑了,这地方太过明显,对方料知自己必有提防,反而不会在此设伏。
林间鸟鸣婉转,路边山壁上斜斜伸出一枝萱草花,金黄俏丽,碧蝉央刘啸天去折取,他便足尖一点,便欲跃起。
忽然耳后剧风大作,刘啸天心知不妙,身后乱石如雨,斗大石块轰然下落。果然有埋伏。只是伏击并非发动在上山路上,却在下山之时。
刘啸天身随意动,身形一闪,已避开砸向自己的巨石,腰间长刀出鞘,生平绝艺“怒海星霜”轰然应手,陡地锋华万道,交错于两臂之间,凝成一蓬耀眼的星光,振臂而出!
只闻一声巨响,砸向碧蝉的一块大石竟被这一击削得粉碎。碧蝉还未惊呼出声,已被刘啸天拦腰抱住,瞄准石雨空隙,掷向远处林中。
他知对方要对付的并不是碧蝉。
啸声疾起,却是两枚尖石夹在石雨之间向他袭来,来势凌厉。刘啸天挥刀急斩,他的刀并非宝刀,却将两枚石子削成两半。
厉飚再生,仍是照准他咽喉。刘啸天微微一笑,刀背平平推出,不偏不倚磕出尖石。它呼啸逆行,去势比来势更为劲急。
突然心中异动,他忙横刀回转,护住后背。“叮”的一声,有一物可可撞到他的刀上,来势险恶为生平未见。他身子竟被这一击之力撞得倒飞出去,喉中咸腥直涌上来。
他咬紧牙关,生生将那口热血咽下,乘那人剑势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一瞬,人刀旋转化为一道白练,冲天而起。
兔起鹳落,刘啸天长刀凌厉,化为千万道金光,团团罩住那人。他手握一柄细窄长剑,眼神既不甘又愤怒,正是牛琅。
这时,石雨也慢慢停息,有几块哗啦啦滚下山坡,在俩人对峙的僵持中,声音愈来愈小,最后窸窸窣窣地消失。
原来牛琅掷石之时潜行出剑。石块来势凶猛,劲急非常,而剑招舒缓无声,快触及敌身时突变凌厉,其中劲力刚柔变幻随心所欲,乃南海一心阁“击空明兮溯流光”剑诀,那才是制敌的关键。
他本拟一击得中,孰料刘啸天慧智灵心,竟然避过,而自己却受制于他的寒光闪闪刀刃之下。
那边碧蝉已经磕磕绊绊地倚树站起,见刘啸天制伏了对手,脸现惊喜之色,正欲奔跑过来。
牛琅眼神忽然闪烁,明亮如春水,刘啸天眼角也暼向了他。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牛琅的意图。
万万不能让碧蝉知道实情。
对不起了,兄弟,你只有死!那一刻他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长刀打了个旋,鲜血喷薄而出,在阳光的映射下,仿佛一道彩虹。
牛琅眼神由明亮而惊绝而黯淡,还有一点点自嘲。这些全部化为了漆黑夜空里的星星,在他闭上的眼睛里鬼鬼眨眨,很快又变成了如潮水涌来的夜色,淹没了世上的一切。是那样的空旷辽远寂静深不可测。他身子软软倒下。
刘啸天惊骇而又迷惘地望着自己刀上殷红的鲜血。他心肠刚硬性子冷淡,平素虽不随意杀人,但必要时也不惜杀人。
但他从未想过会杀死生平唯一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牛琅。他偷袭那一剑并未攻击刘啸天要害,意在制敌而非伤人。他想把刘啸天带去见阿雁。他一定万万未曾想到,自己会死在刘啸天手中。
碧蝉跌跌撞撞奔来,以袖掩面,她怯生生地问:子远,这人是劫匪么?刘啸天僵硬地点头,他把刀在草丛中背了背,糙去了上面的血迹,对她挤出一个笑容。自己也知这个笑定然十分可怖。
忽听一阵扑翅响声,有只鸽子渐渐飞近。
是只信鸽。它俯冲下来,绕着牛琅尸身飞了一圈,然后轻盈立在尸身上,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刘啸天一把将它抓住,取下足上竹筒,打开蜡封,倾出一个纸团。方欲打开,突然又停住。怔忡片刻,还是将纸团塞进怀里。
碧蝉在一边双手合十,闭目不停地念着佛,嘴里说道:虽然是劫匪,也是一条命啊。
是啊,刘啸天聆听着碧蝉的念佛声,他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完全没有必要杀牛琅!点他哑穴或者打昏他足够。可是那一刻他竟然下了手。这不像是一贯深沉多智的刘啸天所为。唯一的解释是他太紧张。紧张地露出自己最残暴狰狞的一面。
他走这一段路走了好几年。距终点或者说巅峰只有一步之遥。或许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他已是疯狂。可是疯狂又如何?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刘啸天神经质地笑了一声,拭去额头冷汗。握刀的手重新变得沉稳有力。
到达那个小山谷时已近黄昏。
谷口一树浅粉的杏花掩映在初春烟雨中,清溪潺潺,宁静如画。
当年惊才绝艳的天下第一刀客,便隐居在这里了。
刘啸天看见那个老人时,他正在溪边垂钓。
老人纹丝不动持着钓竿,目光只盯着清澈溪水上摇晃的渔漂,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来晚了。
他什么都没有问。他似乎完全明了刘啸天为何而来。
为什么?刘啸天握紧了长刀。
老人微微一笑,似乎是讥诮,又似乎是同情。他缓缓放下渔竿,伸出双手。练家子一看便知,那双手手筋已断多年,根本无法持刀。
不可能!怎么会?你是天下第一刀客周八刀,有谁能挑断你的手筋?刘啸天几乎在狂喊,愤怒得周身发颤,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脑中有如炸雷轰轰作响。
是我自己。老人的声音传过来,好像冥冥世界里的回声,沉闷而又空旷。
二十年前,他和刘啸天一样年轻。他握着心爱的刀,跨江过海,越岭攀岩,游走江湖,穿行街忂,挑战一个又一个高手,他们全都败在自己刀下。也有许多人来挑战他。但没有人能战胜他。
可是他的妻女不会使刀。一次在他与一名高手决斗时,他的妻子被暗中掳走,不幸身亡。即使天下第一刀客,也保护不了自己深爱的妻子。
他心灰意冷,将女儿寄托给老友,自己却隐居深山。
他用自己那绝世刀法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刻了三只玉晗蝉。
周八刀,并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刀法的名字。只是因为他姓周,江湖中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便传成了周八刀。其实,那是一种玉器雕刻法,正确地称呼是“走八刀”。
只需用八刀,就可以刻出一只玉晗蝉。
浅青、豆绿、润白的玉晗蝉。置于死者口中,相随于黄泉。蝉,代表着蛰伏,沉眠,复苏。
刘啸天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腰间丝绦上的玉晗蝉。
几年来,他日日研究的是,刀痕上的力道与方位。一直一竖,他揣想着“周八刀”是怎样古怪精灵的刀法,又是如何的出神入化笑傲江湖,屹立于世。
他做梦也没想到,周八刀,只是一个不擅言辞的男子,一刀刀刻下的,是对亡妻的思念。
一个纸团从刘啸天怀里掉了下来,它蹦跳几下,滚进了溪水中。
纸团渐渐洇湿、展开。显出模糊却清晰可辨的字迹:雁死,速归。
那一小片纸终于慢慢浸透,沉入水底。几片粉色的杏花随风飘落了下来,溪水粼粼,杏花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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