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雪下了数天未停。
营寨里油灯终日点着,一顶顶破旧毡布扎成的营帐里面也烟火缭绕。
喻文州披着狐裘,动作迅捷地翻身上马,营寨的繁弦急管已经停歇,但炭火烧灼后的气息还留存着,主管的将官还在说些什么,喻文州不去听,他回头看向熙熙攘攘在后面站了一片的人群。
那人说,山高水长,此生难忘。
随从提醒他到了临行的时候,他转回头,轻声吩咐了几句,便策马去了。
那路很长,马踏过雪地留下的足迹片刻间被大雪覆盖。
(1)
塞外的天空很少有晴朗的时候。
叶修没骨头一般倚在帐外,裹紧了身上并不厚实的冬衣,看着不远处魏琛探头探脑的想过来,便朝那边扬声:“老魏,在那鬼鬼祟祟的想搞什么大事呢,你要是去偷酒被抓了我可保不了你。”
“听中军帐里的说,过几天朝里派来个钦差?”魏琛快走几步,甚无形象地和叶修一起坐在地上,“我可去你的吧,难道我想喝酒想疯了?”
“不过,你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吧?”
“我还真不知道,我现在就是个牙将,消息哪来的那么灵通?”叶修自嘲的笑笑,“就算他钦差大人来了也不可能注意到我这么个小人物,我倒是想,这位来了能不能带些酒犒劳犒劳我们,至少不用再去做偷酒这没出息的勾当了。”
又和魏琛扯皮几句,他就起身说要敲诈那个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小伙夫几两酱牛肉,又一路跑走了。
凛冽的风毫不留情的刮过来,叶修自认久经沙场,也不得不叹服塞外冬天的风的确是让人忍受不了。
“这天啊,真是越来越冷了。”
(2)
“叶哥,那钦差来了!”面生的小兵朝他远远喊了一声,叶修从守夜后的困顿中被吵起来仍带着一脸不爽,耳中却警觉地捕捉到了钦差那两个字。
梦里那人带来了喝不完的好酒。
叶修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循着小兵的脚步走向中军帐。
“我就知道你一定得好奇那个钦差,”魏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拍了一下叶修的肩膀,“他是喻文州,当朝丞相跟前的红人。”
“哦,”叶修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是他啊。”
“老魏,哥请你喝酒。”他的目光在帐中着绯红色袍服的身影上停留片刻,转身就走,潇洒到只留下了让魏琛百思不得其解的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你不是从来都不屑去偷酒的吗?”魏琛追上去问。
“哥今儿特高兴。”叶修答非所问。
那人从长安策马而来。
令他怎能不高兴。
(3)
塞外本就是苦寒之地。
算着日子才刚过八月,夜里的冷风就已经让人难以忍受,叶修这两天值夜,对于这种砭骨的寒冷可以说是感同身受,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冻红的手,觉得马上就要生出冻疮来了。
旌旗猎猎,叶修冷眼看着中军帐内觥筹交错,不时能传出来被可以扩大了音量的恭维和奉承。
“老叶,老叶?”魏琛递过一个酒囊,“包子那家伙想替你值夜你没让,他自告奋勇去给你偷酒来了。”
“这小伙子还挺上道,”叶修夺过来拧开猛灌一口,“不错不错,喝了酒身子也暖了。”
“叶前辈。”有人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意轻声唤他,“没想到还能见到您。”
是他了。
仿佛那入喉的酒有什么震慑人心的蛊术,他突然在穿着单薄军服的寒凉里浑身发热,那人清亮的眸子就像他行军跋涉中遇到的甘泉水。
酒不醉人人自醉。
魏琛高声喊着要去睡觉,还未等叶修说些什么魏琛便脚底抹油直接溜到哪个他看不见的地方。
“这不是钦差大人吗?”故作轻佻的语气,疑问句的尾音带有几许不易察觉的颤抖,“钦差大人真是好雅兴,放着西域美人的歌舞不看,出来吹着冷风看月亮。”
“今晚月色很美,”喻文州笑笑,似是完全没有把叶修的嘲讽挂在心上,“叶前辈英姿不减当年,值夜倒是屈才了。”
叶修看着仍旧保持着重逢时笑容的喻文州,心里也暗叹这孩子终究是有所长进的。
塞外天高皇帝远,自己虽然处境艰苦但也落个快活自在,而他在长安,从那个籍籍无名的小书生居然一直到了丞相的门客,背后艰辛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喻文州……”他向来不习惯对他说些关怀的话,此刻唤他的名字,他还有些不知所云的尴尬:“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托您的福,”喻文州笑出声来,“我的运气一直都好。”
“我那年成了状元,您却被发配去了塞外。”
“我以为那天长亭一别再难相见。”
“这几年南边有几个属国动了心思,朝里想派人镇压。”
“几位老臣还曾说过你。”
“所以,”喻文州的笑容不再是他习惯于给外人看到的那般和煦,他死死盯着叶修:“前辈呢,过得还好吗?”
叶修看着喻文州被风吹红的面颊笑了,他笑得无比畅快,仿佛上一刻他还在抱怨着要了他命的寒冷不复存在。
(4)
喻文州来后不久,塞外就下起了雪。
不同于一夜落雪后带着清隽却不减威严的长安,雪落在沙地上,洇湿成脏污的一片。
“喻文州啊,”叶修甚无形象地朝喻文州招手,“过来,哥请你喝酒。”
“多谢叶前辈,”喻文州虽是彬彬有礼的道谢,却也毫不含糊的俯身接过叶修手中的酒囊喝了一口,“叶前辈镇守边关多年,也曾看到过这里下雪吧。”
“不多,”叶修看着营里来的新兵一脸新奇的模样,短促的干笑了几声,旋即开口:“沐橙……在长安还好吗?”
“她还不错,前些日子听闻我去塞外还吵着和我一起去。”
长安和塞外相隔千里,往返一次就算快马加鞭不分日夜的赶路,小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喻文州不知道叶修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生活到什么时候。
但他看到叶修问起苏沐橙时的期冀和苦涩还是免不了会心疼。
他本应荣光加身,他本应叱咤疆场的。
(5)
一时间雪下大了些,四周的嘈杂骤然被隐去,只剩下空茫的一片灰白,不远处新换上的旌旗红得刺眼,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叶修和喻文州这样走着,雪地上就印下两排痕迹。
“那时长安城郊的梨花也不过如此吧,”叶修说起曾经来言语中显不出情绪,“这样落了一地,风吹过来花瓣又飘在天上,陶渊明那句叫什么来着?”
“落英缤纷。”
“是落英缤纷,我现在已经记不住那些个诗词歌赋了。”叶修不失自嘲地长叹一声,“果然啊,远离长安那个花花世界,这等把戏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叶前辈可曾想过回长安城看看,”喻文州开口,“你可以扮作我的随从,和我一起走的。”
“不了,”叶修摇头,“你现在多高的位置,就有多大的风险。”
“你不是那个小孩子了,你不应该任性。”
“我本来就回不了长安,那帮人也没这个打算,我现在和老魏在营里很好。”
“其实我挺高兴见到你的,知道你过得好,沐橙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你看我们之前走过的地方,痕迹已经被雪掩住了,长安城里除了你们几个,谁还能记住我?”
“山高水长,此生难忘,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以后你要是想见到我,应该是可以的。”
路走远了,两人的声音渐渐模糊,只有大片的落雪将灰白色雪地里的绯红官服染白。
(6)
长安城落了雪。
喻文州这天沐休,晨起时发现屋外白了一片,红色的砖瓦上累着白雪甚是动人。
管家指挥着仆从扫雪,喻文州便围着暖炉看他们扫雪。
扫雪的声响让他不禁回到了几年前的塞外,那人说的山高水长,此生难忘。
那人说,你要是想见到我,应该是可以的。
“大人,有人求见。”随从在堂下禀告。
“说是您的一位故人。”
“说是山高水长,此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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