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每年的5月28日,极尽黄昏时,阳光会铺满整个曼哈顿所有的大街,远眺过去,熊熊燃烧的太阳披了一层朦胧的薄纱正夹挂在街道两侧高耸的楼宇之间。每逢这个时候,汽车也会行驶的缓慢起来,司机,乘客以及路边慕名而来的游客仿佛都像忽然静止了一般,纷纷都会停下来行注目礼,忍不住多欣赏几眼这世间罕有的美景。
与人潮瞩目的方向背离,汪莹莹独自一人行走在大街上。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并非不懂欣赏自然之美,而是情绪完全被刚刚一通跨洋电话所扰乱,嘴巴里默念着那首诗。
假如世界正在燃烧,那么我们期待着一场新雨,让这个世界可以不那么闷热。
我走过广场,鸟儿疾行,最后在我的视线中化为点状的存在。隔着风我细听空气的波动,于是我仿佛成为了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位诗人。
六月中旬,经历了半个月的煎熬,汪莹莹踏上了飞往祖国古都的国际航班,飞到了那个封印过她青春的地方。身为一位旅美博士,研究生物信息学方向,她这次是应古都高校方的邀请,配合国内的项目需要,做一次技术研讨交流。校方显然对这次技术交流很重视,在婉拒过之后,校长除了亲自邀请以外,还特意请她的昔日同学小美在半个月前打电话再次邀请,才将她请了回来。
下了飞机,稍稍有些偏头痛,透过机场抵达通道两侧的玻璃窗,王莹莹感慨这陌生的机场变化如此之大。在接机口远远的看见小美之后,情绪上的波动早已压过身体上的疲累感,算算将近十几年没有回来,偶尔跟小美也就几封问候式的书信往来,但那一米七五的模特身高放到任何一个人堆里,她都是极有辨识度的存在。小美挥舞着一块方形的接机牌,戴着一副琥珀色的偏光镜,留着一头时下最显嫩的波波头,套着一身包臀超短裙,一点都看不出三十多岁的样子,活脱脱一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相较之下,汪莹莹只穿了一身米白色的风衣外套,也许是赶的匆忙,在六月的古都温度下,与周遭的游客略显清凉的装扮相比还是有些突兀。
“哎呀大博士,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啊,最羡慕你的皮肤了,白白嫩嫩的跟婴儿一样,是不是跟美国人天天呆一起,也根本看不出你是中国人。” 她一把拉过汪莹莹的行李箱丢给了接机人员,顺势再一推一带,将她推上了等候已久的商务车里。
“你说说,你怎么保养的?你看看我,要不是粉底遮一遮,脸上都出满黄斑了,我们家老袁这下的眼珠子肯定就从你身上挪不开了。”说着,她顺手从皮质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圆镜,照了照自己的妆容。
“别瞎说,大家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你又是区长夫人又是大学辅导员的,为人师表,你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管不住嘴?你家老袁是干部,别给他添乱了,瞎传出去不好!”
看汪莹莹脸上有些怨气,小美才猛然注意到她在车里还穿着大衣,赶紧帮她脱下啦,话锋也随即一转。
“好好好,不瞎说。莹莹,那天电话里我表达了一下钟校长的意思,也只问了你大体的意愿跟行程,其余也没多聊,当然,此次回国的具体日期还是以你自己安排为主,有计划你就告诉我,我来协调学校的时间。另外,你这些年在那边过的怎么样?之前邮件问过你,你都不怎么说。”
怎么样?这个问题对于江莹莹而言看似容易其实又非常难回答。她十八岁就开始了留学生活,期间再也没有回到过家。曾经也有过两段看似美好的感情,甚至还有一次简短的婚姻,但西方人对待感情的方式再加上她内心中那片封锁的小小牢笼,最终导致这么多年还是寂寂无终。
“莹莹,你在想什么呢?”
一只葱白段似的小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才意识到刚刚出了神。
“哦,对不起,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可能没休息好,我过的都还好,在美国还挺充实,基本就是在学校跟公寓两个点天天跑来跑去,就是可能听起来稍微有点枯燥,但我还有一堆可爱的学生陪着我。”
“那你回来的正好,赶巧我们这里现在正是西部大开发的龙头,等这两天你休息好了,带你去领略一下什么是大唐不夜城,好好的热闹热闹。”
没多久,车已经开到了汪莹莹的家。那是一处在古城算闹中取静的地方,一栋四层高的小楼,一楼外突出来一个单独的露天庭院,院门上装饰满了绿色的爬山虎。送走了小美,她拖着箱子走进这告别多年熟悉而又陌生的院门。
“舍得回来了?”远远就有声音传过来。
院子不大,当中有一圆形的小水池,水池上杵着一人多高的一座环形假山,声音是从假山后发出来的。
“爸“,“对不起,女儿不孝”
望着那个略显佝偻的背影,她的眼睛不由得泛起了涟漪。在汪莹莹的记忆中,江爸爸年轻时最爱穿一身笔挺的军装,到哪里都要穿着,胸前还要别着三等功的勋章,黑色的短发犹如一根根插在脑袋上一般又直又硬,说话起来中气十足,站在旁边就有很强的安全感。而现在的江爸爸头发灰白,已没了那副模样,只是话语间还透露着军人的倔强。
她奔过去从身后抱住了那个身体,头放在已经弯下来的肩膀上,对方同时也颤抖了一下,感受着多年没有的温存。
“你妈出去买肉馅了,待会我们吃饺子。”
晚饭后,陪父母唏嘘了一番,也许想着女儿旅途劳累,老两口早早就催女儿睡下了。此时汪莹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发呆,卧室的布局相较她走的那年没有任何变化,连书架上的书本摆放都没有变过,想必是父母为了保留他的味道下了不少功夫。但贴在墙上的周杰伦海报和自己的高中照片已经发了黄,还是难免看出岁月的痕迹。
“嗡~~嗡~~嗡~~”
被勾起回忆的汪莹莹被电话打断了思绪。
“喂”,电话那头一个男声说。
“喂,你好,我是汪莹莹。”
对方听到了声音才继续说,”莹莹,是我,小圆子,今天在外地出差没法去接你,抱歉了。“
”没关系啊,不是有小美妈?你现在是大领导了,事情多是正常的。哦,对了,听说你现在又刚新生了一个闺女,好羡慕呢!浩浩也快升三年级了吧,好像一直都拿班上头名来着,记得你初中那会那个数学啊,把老师气得天天用霸王洗发水洗头,还好没遗传你。你是怎么追上。。“
”好了!“,对方从电话里直接打断了她没话找话的发言。
”这本该是你我。。。算了!不过你现在是大博士了,也好,也好。”
双方沉默,电话里仅能听到微弱的电流声。
“这么久没见,应该很想家想同学们吧,后天我回来,我开个局叫上老同学,大家聚聚。”电话那头接着说,“你变了吗?”
“没什么值得变的”。
又是一阵短暂的停顿。
“那个。。。我知道你想问,东子好多年我没联系过了,我托人去找找。”
东子,这个名字传入汪莹莹耳朵的时候,她的内心一下燃烧了起来。
汪莹莹
啊!
还有五分钟就要迟到关校门了,我已经顾不得衣装打扮,右手扔掉擦完脸后的毛巾,左手拽起书包就往院门外跑。还好我家住一楼,老爸是一名军人转业干部,以前貌似是个师长什么的,回到家乡后在交警部工作,为了我的学习特意在离学校走路五分钟的地方买了一套学区房,还带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莹莹,你怎么穿了一身睡衣就去上学啊?”
说话的是我的小跟班或者也可以叫男闺蜜,大名叫袁雪峰,个头不高,都高一了也就跟我这女生差不多高,小时候更矮,还经常被我按在地上打。我有时候开玩笑说他不应该叫这个名字,盆地或者平原应该更适合他。不过毕竟大了,为了照顾他的面子,也不让我爸太难堪,我就叫他小圆子。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块啊,这都要迟到了。
他说我在这专门等你啊,你爸妈这两天不在,我爸让我来看着你,猜你肯定就会迟到。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还专门骑了一辆他爸的大二八杠子出来。他爸和我爸是部队的老战友,不能说恰巧,也许根本就是约好的,转业就一起分到了市里。俩人一样是个老顽固,看着人家家里慢慢都开始添汽车了,他家不知咋搞的,竟然还弄了一辆老上海凤凰牌的自行车回来,讲什么做人不可以忘了自己的本分,要多吃苦什么的。说的那些我听不懂,或者听了就觉得老土,但现在我已经顾不上了,再老的交通工具也要上,弄不好迟到了还要叫家长。我蹦上车后座,只能说我时间拿捏的像用秒表掐算过,再配上小圆子敦实的小后腿在那儿猛蹬一通,在传达室老爷爷掏出校门钥匙的那一刻,我们已经冲进了校园。
我自认是一个平凡的女孩,没觉得哪里有什么特别。爸妈对我的学习也是弹簧式的管理,紧了就松一下,松了就再抓抓,也许他们本身都在忙自己的事其实根本不在意我的学习。所以我下学期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就完全取决于本学期我的学习成绩,吃透了这点以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我还是会经常督促自己好好学习。
当然,这并不代表我没有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我爱唱歌,能在家里唱到邻居会过来点歌。我爱集邮,为了一张心爱的邮票不惜走遍城市的各大跳蚤市场。另外,我爱读小说,这一点父母会持争议态度。老妈认为读多了可以往文学上发展发展,多一条路子,毕竟做理工科太累,女人家不用去跟男人争饭碗,混迹在男人堆里。而老爸认为小说里尽是情跟爱,祖国的花朵就应该是一颗颗螺丝钉,把真本事握在手里,情爱扰乱心智,女孩看多了会变坏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家都是老爸的,包括我在内。所以,家里除了课本以外,跟小说相关的书统统都丢到了上门回收纸箱的人的筐子里。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看我年事已高的奶奶,一去就是一天,晚上回家,一大早八点多就出门了。买了早饭倒了公交,其实我很早就到省图书馆门口等九点开门了,到了中午十一点半左右才离开。找自己喜欢的书看,才是我在繁忙的高中学习生活中最快乐的事。
阅览室简直就是为了我这种图书不能外借的人量身打造的,不仅最新最热门的书往往会先往这里摆放,我尤其喜欢在一处东北角落的隐秘场所,抢在阅览室开门我总是第一个先霸占下来。那里有一个舞台屏幕那么大的落地窗,窗脚下横铺着一块巨石,石头上面凿出一副镜池水景,冬日的暖阳穿透玻璃洒向水面上,会架起一道弯弯的彩虹。
上周我在这儿结实一位小屁孩,正满嘴脏话的讲述着他的故事。我从书架上拿下来关于他的记忆,续着上次的篇章阅读起来,故事一页一页上演,男孩说他自己喜欢在麦田里玩耍,自己也有任务,需要保护临近悬崖的人。翻往下一页时,意外发现书页当中留着一张淡绿色的书签,上面用铅笔摘抄了一些对白,想必也是无法带出书籍的缘故,夹在里面可以续着往下读。书签下面还有一部分留白,备注了书名和作者,同时小字在下方写着:这个世界是不会因你而变。不知这是谁留下的,思绪良久,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想法与冲动,在那句下面小字回复:对于一颗善良儿敏感的心,是幸福还是痛苦呢?看着已经接近午时,跟小屁孩说了说下次见。
奶奶家住在市中心的老房子里,有些年头了,砖砌的墙头爬满了青苔,门前种的那棵大榕树遮住了半个院子的太阳,走过时总带着阴冷。奶奶说,这棵树在她搬到这的时候就在了,估计下来也快百岁了。奶奶腿脚不是很方便,脸上也布满了斑,她说这是死人斑,当爬满全身的时候,就该她去寻妈妈了。平时她下地时间不多,吃饭其实都是我爸雇人来做,但到了周末,基本都自己亲自下厨,想让她那几近失传的手艺让我尝个遍。我们无话不说,我问她,为什么会跟着爷爷从首都千里迢迢的跑来大西北。她说,那时候傻呗,以为凭着喜欢就够了,结果够了一辈子。我问,那你后悔了。她说,后悔没用,我是看透了,祖上传下来的,看你爸,当初不也是我们反对,硬要跟你妈在一起,人家将军的女儿倒贴他都不要,要不现在他早成了将军。我说,呦,我爸还有这样一段。她说,别笑,未来你也一样,咱家都是情种。我吃着奶奶亲手用细线切割出来的凉粽,浇上蜂蜜,嘴巴里全是蜜糖味,回味着那句话,心想应该不是所有人都像粽子一般那么实心眼。
小美是我的闺蜜,长得长胳膊长腿,一幅让人看了就嫉妒的长相,高了我大半头。我总觉得她跟小圆子有些般配,所以偶尔会撮合一下,但圆子似乎没什么感觉,几般暗示也不行,我一度怀疑他性取向是不是小时候被我打弯了,时常有些愧疚。我陪小美最近看了部电影,讲的是西天取经孙猴子的故事,看完她哭的梨花带雨,但依旧坚持自己的意中人要脚踏七彩祥云,身披五彩金甲来寻她,这下我断了她跟圆子的念想。我说醒醒吧,能有一份让你厮守的简单爱情就不错了。她说,你太现实,难怪没人追。我说,这种事离我太远,近了光我爸就把我打醒了。其实有些事我没告诉她,情书我也收过几封,写的人文笔一般都不大好,而且名字我总对不上,要么名字起的太隐晦或俗气,有的直接用假名,什么雨中男孩,什么太空牛仔,我看的云里雾里,有一次当着全班的面,把一封署名想着你的风的信直接捏成纸团,扔到了垃圾桶里,从此再没什么书信。
近些天空气燥热,没有一丝雨,路上的行人被烘烤着的似蚂蚁,不安的乱窜着。我一大早就躲进了那片世外仙境,找那位小男孩聊天。继着上次停顿的地方,那张淡绿色的书签还在,看上去主人最近比较繁忙。但仔细一看,在我上次写字的地方竟多了一排回复:建议你多看看书。啊!!!这人太没礼貌了。一股怒火由小腹猛然直冲心头,再扩散到全身毛孔中去. "嘭"的一下,右手忍不住砸了一下桌子。我站起来冲着四周齐刷刷的目光说了一声对不起,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但同时又有一些屈辱,一大早的心情就像夏天手里握着的冰淇淋突然打翻掉到了地上。原想着直接走开调整一下,后来想想自己这样是不是太缺乏一点点气度,耐下心来,看着那排可气的小字,用笔继续回复:也许我不如您学识广博,但我有一颗可容灾纳错的大心脏,能包涵各种不同的声音,对不懂的东西该学习的就学习,可愚一时不愚一世,还请赐教。写完,似乎平静了点,想想这下也看不进去书,还是早点去奶奶那吧。
奶奶做了老北京肉饼,名字听着普通,可做起来工艺不俗,不仅市场上买不到,她说就算到了北京城也没几个人会了。据奶奶讲,在她当大小姐的时候,觉得好吃,就私下向家里的手艺师傅学了偷偷的做给爷爷吃。饼身又薄又脆,较之肉糜还要薄些,一指的高度中间竟然夹了三层肉,吃了心情就好多了。我问她,为什么还守着老房子不跟我们一起住。她说,住惯了,天天看着这里,能想起很多旧事。我说,你还睹物思人啊。她说,对,你看门口的大榕树没有,我跟你爷爷结婚那阵,家里不同意,就在树下办的酒,你若能爬的高些,上面还有你爷爷刻的字。我问,刻的什么。她说,傻孩子,我又没上去过,改天给你找个梯子,你自己上去看,也告诉我。
高中除了常规考试,还有会考。我数学相对差些,加之前阵的阴影,一个月后才重新踏入图书馆。想想会不会让那个小朋友等坏了,不过翻开那本书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还好书签已经不在了,心情愉快了不少,细细品读开来。不多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约会,抬头看时,桌子对面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朝我说话,脸比较白净,头发些许蓬松,就像头上放了一只小刺猬,穿着一件蓝色衬衣。他说,请问,这些字是您留的么?一张书签从桌子那头递过来,浅绿色,上面似乎飘着一股怨气。我说,是我,你怎么知道。他说,我观察了一会您的字迹。我说,那您就是那位学识渊博的那位了。他说,对不起,我找了你很久,一直想为自己的鲁莽道歉,更没想到是位女士,您能否赏脸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我说,那要看我心情。他说,那自然。说着,桌子那头又递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绿盟俱乐部五个字,一只浣熊伸出了个大舌头印在文字下面,背后是一串地址。他说,我诚挚邀请您参加我们的公益活动来作为我的赔罪,当然还有其它的补偿,希望您能大人有大量,能够参加。我说,我是小孩,不是大人,不一定去。他说,根据您的文字,我相信您自己可以判断,下周六下午,恭候您,即使不来我也能理解。我问,有点心么?他说,还有冰淇淋。我问,你叫什么。他说,叫我东子。
在通往约定地点的公交车上,我还在问自己是不是不去也可以,但很快就有一个反对的声音以更强烈的语气质问,你是不是没有胆量参加,很快我就被说服了。俱乐部是在小寨附近一处超市的二楼上,今天空气中流淌着温热,而那个穿蓝衬衣的人远远的站在超市前的停车场前,笔直的站着,身上散着太阳的暖光。看到我的时候,他一只手举过头顶,用力的挥着,像迎接远方而来的亲人。
我随着他上了二楼,经过一个旋转式的楼梯,来到一间约二十平左右的展厅里,厅里一半地方都摆着折叠椅,坐满了人。展厅最前头是一处略高的讲台,一位中间人正在准备着什么。此时东子在旁边解释说,这里是一个公益俱乐部,大家在这里可以畅所欲言,每周会有人轮流演讲,有的是讲书论道,有的宣传公益环保,我觉得男生一个爱书的人,又是个女孩,这周是讲小动物,刚好你可能会喜欢。现在讲台上站着的是老邢,今天讲夜探雨蛙。我说,今天我赏脸都来了,连你大名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好歹交待一下。他说,我叫潘嘉栋,不如东子叫的顺口,习惯了,在雁塔那边上高二,爱好挺广的,不过待会再细聊,该开始了。此时台上的老邢顶了顶眼镜,看着人基本都已做好,朝旁边的东子点了点头,往幻灯片仪器里插入了一张焦黄色的卡片,讲台后的墙壁上瞬时出现了一只雨蛙。老邢的演讲比较风趣幽默,除了教我们如何观察并识别各种不同的青蛙种类之外,还不时提出几个简单的小问题出来,惹得前排的孩子奋勇举手抢答,气氛好不热闹。随着课程讲完,台下掌声不断,东子连忙前去帮老邢收拾器械,不时还会朝我这边看看。我有些害羞,忙起身到展厅转转,亭子一圈都垒满了书籍,还有几个厚厚的文件夹,当中有个上面贴录着“绿盟俱乐部经营手册”。我打开翻看着,赫然第一页就贴着东子的照片,相片显得有些傻气,上面一排黄色的秀金字,第十二届绿盟俱乐部负责人,潘嘉栋。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是会长啊,这么小。他说,你咋知道的,上届会长家里有事找我来临时顶,一顶就顶了一年,临时的就转正了。这次活动你觉得咋样,有没有消消气,他问。我说,应该还有一点,没完全消,吃个冰淇淋能好点。他说,好嘞,我这就去给你拿。另外,下周同一个时间点,我们还在这见面,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好吗。我说,让我再想想。
晚饭前,我赶到了奶奶家。奶奶问我,怎么这么晚。我说,今天那本书太厚,想一气看完,看过了。吃完的时候,今天的经历又飘回脑子里,感觉跟我平时的高中生活有些不一样,那个东子还挺有趣。奶奶问我,你怎么老发呆。我说,昨晚有个数学题总解不来。
似乎时间过的有了一些期待,我如约来到那个超市前的停车场那里,他还是笔直的站着,顶着刺猬头向我挥挥手。我问,今天去哪。他说,跟我走就行了。我们向西行了五百米,又向北走了一段,来到了一处很空旷的广场上,连绵百米的巨型喷泉不时向外吐露着水花,时而冲高入云,时而缓缓而出,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还有不少儿童直接裸身入场嬉戏。他不知从哪弄来递给我一串糖葫芦,拿在手里,咬起来很甜。我问他,来这干什么。他说,带你看雨。我说,你傻啊,今天大太阳。没等回答,他拉起我的手,趁着泉水刚好流速较缓的时候,直接跑进了喷泉正中央一处台子下。我喊道,这样衣服会湿的。他说,不会,相信我。等了一下,四条树干粗细大小的水柱从我们四周斜向喷出,还在空中左右晃动旋转着,勾勒出四朵巨大的花瓣状。数十条稍细一些的小水柱自下而上的向上翻涌,而我们就像站在一个镶着四朵花朵的蛋糕中央。不时又有两根水柱从前后两方喷射出来,我们的头顶上此时悬浮着一座七色彩虹桥,风飘过时,会有水纱打在脸上和身上,像戳破了空气里的泡泡。我不自主的哼了几句羽泉的彩虹,猛然发现他直勾勾的盯着我看,我问,你看什么。他说,歌好听,风景好美。远远的传来喊叫声,一个大爷穿着保安制服冲着我们喊叫,听不清楚。他拉着我迅速冲了出去。我说,衣服还是湿了。他说,那我再赔你一根冰棍。一根冰棍又递到了我的手上,我们坐在广场前的台阶上,恰巧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摆出两排一字,我们都静静的看着。我说,我以前看过人家养鸽子,要经常放。他站起身,没有回话,对着广场前的车水马龙,仿若无人。
假如世界正在燃烧,那么我们期待着一场新雨,让这个世界可以不那么闷热。
我走过广场,鸟儿疾行,最后在我的视线中化为点状的存在。隔着风我细听空气的波动,于是我仿佛成为了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位诗人。
我愣楞的听着,还是一位诗人,这时才发现他认真严肃的样子,还有几分帅气加可爱。临走的时候,我们就一路静悄悄的走着,我发现手就一直被那么牵着,他似乎没有放开的意思,我也不想。直到到了回家的公交站台,我说,你的手什么时候才肯松开。他说,哦,忘了松了。我说,那怎么还没见你松,你是不是经常牵女孩子的手。他说,没有没有,这头一次,不知为什么,挺顺手,像手里握了块玉。我说,感觉这么好,那换一只吧,这只都出汗了。他说,好嘞。换了只手感受了一下,他说,以后能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吗,每周六,我能去找你吗。我说,这手不能白牵,我批准你当我的伴读书童。
晚饭回到奶奶家,奶奶问,你是不是犯傻,吃饭除了发呆还笑。我说,你的饭实在太好吃了,乐的。
袁雪峰
教室天花板上的风扇有气无力的转着,扇叶上的灰黏贴在一侧清晰可见,而此时,我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盯着第三排的她看。坐在最后面并不是因为我长的有多高,兴许是老师觉得只要把我往前放一放就会有资源上的浪费,只要不是特别调皮捣蛋影响到课堂秩序,那么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还是有价值的。
我其实是个挺专心的人,虽然学习不咋地,单从专心这个事儿来说,我常常专心到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甚至让我老妈怀疑我的心思是不是放到了一些不该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事情上。这不,一块沾满了粉笔末的板擦正以每秒四十米的速度朝我飞来。如果不是生在建国初期的五十年代,这位长相出奇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师我怀疑完全可以代表中国成为打入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历史第一人。一阵振着楼板发颤的笑声过后,我顶着半张涩涩发疼的脸,如同京剧中的丑行一般再次被老师请在后排罚站。不过,这没有关系。相反,我喜欢这个角度,这样我看她,更加立体,更全面些。
她小我一岁,一起在部队里长大,照理来说应该是我这当哥哥的事事都护着她。可不巧我生来矮小,再遇上女孩儿发育的早,她反而高我一头带着我跑。记得那些日子里,她留着一头刚刚到耳朵的短发,带着我和一帮小兄弟们在大院里厮杀,一起放炮一起偷西瓜。我们都叫她男人头,都很服她,不服的就拳头比划。我倒在地上,她骑在我身上说:叫姐。我说:姐。
我们的父亲是战友,在院子里时常会摆一桌喝酒,二锅头一抿,再凑一口刚出锅的炒花生米,唱着军歌。他们曾经一起下过战壕,在西藏那边当过驻军,归来后就直接搭配到一起工作,一个管技战术,一个管党纪思想。后来部队裁军,我爸晚了一年转业回陕西,俩人又凑到了一起。我入校考试成绩太差,但凭借着退伍转业军人的加分指标和关系,蹲一级入学,刚好就跟她分到了一个班里。
现在的她,实在是觉得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了男人头,取而代之是一头越来越柔顺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洒在背上。可能以前待在山沟里的缘故,再加上高原辐射大,家家的小孩都要抹点“高原红”防晒,那时候出门如同挂着两个大红苹果在脸蛋子上,谁也没觉得谁好看,谁也没觉得谁白。近一年半不见,回到城里,也许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水土,正值电视里《花木兰》上映,我觉得她现在怎么看都像港星袁咏仪。你说我喜欢她?这个我还说不清楚,至少我知道我喜欢每天就这么在后排呆呆的看着她,喜欢下课后她把我一拽,陪她逛会小卖部,送她回家。
我对她很放心,追她的人不少,没一个成的,当然也有不少是被我吓退的。家里花钱让我勉强上了高中,我以每年平均十二厘米的速度成功反超她一头。这时候我俩走在一起,她才有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有不懂事的私下打听她,瞅着快一米九的我来问:她是你女朋友么. 我说:不是。他继续:兄弟,那帮忙介绍介绍,我想追她。我一脚踹过去,骂道:去你大爷的,那是我媳妢儿。
媳妢儿这个词不时我乱叫的,我也算受过正式的九年义务制教育,别看长得高,别人叫一声帅哥,我也会红脸的那种。所以我爸妈很少让我自己买东西,不然保准进了一家店就成就了人家销售冠军的业绩。我爸转业那年家里拾掇东西,就是该搬的搬,该扔的扔。翻看家里床板,下面大箱子小箱子连成一片,如同雾都伦敦一般个个都铺满了白色厚厚的积灰。除去了蜘蛛网,我从一个小箱子里翻出了一本旧相册,一张一张的老照片勾起了老妈的回忆,如烧开的热水壶一样把陈年旧事挨个吐出来念叨,顺便还数落一下老爸当前是怎么怎么不争气,老妈自己怎么不小心就被骗等等糗事。我在旁边吃着瓜,偶尔添油加醋两句,冷不丁的会被老爸下黑手教训两下子。妈说:看,这张是你两岁多照的,旁边是你叔家,那是莹莹刚满一周岁请客,把大院的食堂包下来吃了顿饭。说起来好笑,当年两家人喝的起劲,你爸劲头来了硬是给你下过定呢。我问:什么定,定什么?妈说:你爸他俩喝高了,也搞不清算不算数,非要弄个娃娃亲,当晚还楞是把家里唯一的手电筒拿去当了定金。
她依旧叫我小圆子,尽管我个头很大,说是叫顺口了,改不了。有一次在路上,我想起来那档子事,就唤她媳妢儿。刚讲完就换一顿胖揍,打起来不疼,但街上人瞅到了还挺掉面子,就由着她吧。不成想一天,邻班绰号“菜刀”的人来问我:峰子,听说你被绿了. 我听着不禁皱起眉毛。绿了?我瞅瞅这小子,一年前被我断了念想,今天跑这来生事,估计皮痒痒。我还了句:绿你皇阿玛,我今天穿的一身蓝,你色盲啊.原本以为说不了几句就开打,接下来招式我都想好了,那小子竟然看着嘴角抽动了一下,转身走了。我想想不大对,硬把他拉了回来,他才接着往下讲。他说周末市里坐公交,看到莹莹跟一男的手拉手来着。
我很不安,也不全信,还是打算问问她。放学路上,我问:有人看到你跟一男的拉手。她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紧接着笑了起来。认识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种笑容,那种傻傻的笑。她把我拉到路边角落里咧着嘴说:是的,那是我男朋友。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说:认识了几个月,我很喜欢他,刚确立了关系,还没来得及让你知道,你别乱说啊。我说:别人都看到了,那咋盖的住,他是什么人。她说:另一所学校的,很有才华,是一位诗人。你要赶紧帮我,不可以让家里人知道,尤其是我爸。我说:好,我来摆平这事。一路回家的路上,我俩没说几句话,看她的样子,还在泛着花痴,像极了我上课时专心的样子。打完招呼,在她扭头要回家的时候,我说:你觉得我怎么样?她脸上还是挂着那副笑容,稍稍反映了一下脱口而出:我的小圆子是最棒的呀。我追问:做你男朋友怎么样。她笑容稍稍收了一下,背着手缓缓走过来,怕了拍我肩膀,单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喉咙,这是以前男人头教育小朋友经典的动作,说:姐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有些话说出来就回不去了,不能乱说哦。我说:开玩笑的,你回去写作业吧。
打从那天起,我开始出现了很多书本上提到但在我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症状。其实我一直很困惑,生物课教过我们,人类的思维在大脑产生,但无论汉语或英语中都有心碎心痛的讲法,尤其是心思这个词,意思就是想法由心而生。一开始我认为那些词语是产生于人类科学还不发达的时候,认为心是人类的智慧来源。但现在我才相信老祖宗是对的,当你难过的时候,那里真的很痛,一种挤压感的绞痛,像谁拿着小刀一点一点的划着你的肉,还不时噗嗤噗嗤的往外流着什么。另外,我开始失眠,可能更加专心了吧,不仅瞅不见周遭事,有时候连白天晚上也分不清楚。爸妈发现时,我已经顶着39度的高温在嚼棒棒糖。在医院里,我盯着天花板,试图想把墙角里那只蜘蛛的腿毛数清楚。这时候听到她说:你怎么病了,难怪几天没见。我头动也没动,说:啊,着凉了。她说:看你这脑子有点烧糊涂了,给你带了点水果待会自己吃,我抽空跑出来的,你多休息,我走了。隔了一下,我说:你们在哪认识的。她说:图书馆。
出院后,我盘算着要对自己好一点,但还是心有不甘,想看看那人到底什么样。周末的时候,我偷偷跟着她,远远的看到了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人面容清瘦,身材细长那种,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衬衫。我有些失落,回去后思称着他到底好在哪里,后来想想他会作诗。
一下午,我拿出一张纸,硬憋出了几行字:
《马尾》
你的马尾像雨水
悄无声息
一丝丝洒落在你腰间
一滴滴滋润在我心里
你的马尾如绳索
缠缠绵绵
一头绕着一颦一笑
一头绞着我的心房
等我写完,又瞅了一瞅,去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把纸揉了,从此再也不提写诗这回事了。
我尽力躲着她,有时候又避无可避,出于习惯,上学放学的路上我还是充当着护花使者。课堂上和回家后,我尝试将注意力转移到其它地方上去,为了让自己停止思考,每天三点以后再睡觉已经稀疏平常。结果我的学习成绩一跃成为年纪前茅,连老爸老妈都惊叹我怎么突然开了窍,时常夜间还将我打回床上。
这么着这么着,我渐渐接受备胎的事实,或许连备胎都不是,她心中自始至终就没有我这个选项。我是一个影子,孤单单的影子,伴着她长大,脱不掉也甩不开,但又永远无法触摸到她。有的时候,她还会叫我做很过分的事,时常让我帮他们约会买票,有时带我一起出去郊游当电灯泡,还时不时拉上她的闺蜜小妹给我凑个伴。不过我都答应了,她的笑容如毒药,让我越看越痛,但也如解药,看到后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纸包不住火,没几个月她的事就被家里发现了,从老妈嘴里听说她家跟她吵的很厉害,她被锁在家里了好几个星期,我爸妈也反复盘问我细节,我什么都没说。
僵持了一段时间,为了保住学业,我被指派除了护送上下学,还要上报接触过哪些人,做过什么事。这时我成了无间道,一边汇报她的状况,一边暗地里帮她传送着情书。没多久,她告诉我,她要走了,和他在一起。我问,那你们怎么生活。她说,那你不用担心,我们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我说,好,我帮你。我负责给他们俩传递信息,把我的零花钱垫出来买了不少生活必要物资,车票也是由我来订购的。一场蓄谋的大逃亡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临行前一晚,她跟我谈了很久,说了一些道别的话,把一些该注意的事也写到信里让我转给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到了他的住处,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单独矗立着一栋老旧的单元楼,楼身盘着不少裸漏的电线,不时还有哔哔响的电流声。我把信给他,说:你要好好照顾她,不玩我跟你拼命。他嗯了一声就走了。出巷子的路上,我发现电线杆后面站着一个瘦高女人,看不清长相,背着一个旅行包,脸一直朝着我背后的单元楼,似乎等什么人。大晚上的,出于好奇,我觉得有事要发生,没有走远,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反正带回还要去车站,也没什么睡觉的功夫。果不其然,约莫半小时,下来一个男的径直走向那女的,跟那女人吵了起来,声音在夜间有些响亮,所以还算清楚。大体是女的想跟这男的走,男的不同意。在那男的甩身扭头的时候,路灯恰好照亮了那人的脸孔,然后那女的从背后抱了过去。
目睹了一切,我的胸腔燃烧着,看看表距离发车还有两个小时,找了一处电话亭,拨打了一通迟到的电话。
莫笙
当你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想,我爸妈是不是在某方面有种特殊的诉求或者误解,可以给女儿起这样的名字,但没错,他们还是这样为我上了户口,准确来说,是我妈一个人上的。从小到大,我都会被人嘲弄般的询问,你名字是什么意思啊,是陌生人还是不想生?我猜我知道答案,寻乐子的大人问的时候我会喷之以十足恶心的脏话断了他再次询问的念想,小孩问的时候我便直接打过去堵住他吃饭的嘴巴。渐渐的,至少在学生圈子里我有了别的名字,石头姐。
此时我深吸了一口金陵十二钗,一种细长精致的女性香烟。随着我的吸吮,那头燃烧的火苗将烟蒂由金黄色化为一丝丝脆弱不堪的焦黑,我的口型顺势摆成不自然的O型,一个大大的青色烟圈随之而出,缓缓的向前飘荡,再消散,好美。我并不喜欢抽烟,只是恰巧辉哥时不时总送了几盒,而我又喜欢这种坏坏的耍帅感觉,仿佛只有这样,周遭人的反应才是真实有回馈的。
“石头姐,你这一根烟都抽完了,你还打不打啊?”
“去你妈的,老娘爱打多久打多久,你要是怕输不愿意打,就赶紧滚蛋!”
“好,好,好,你慢慢打,看这样子是你输不起吧。没事,就像这样好好的趴在球桌上,我就喜欢你这个姿势。”
桌子一圈发出一阵哄笑。说话的叫阿飞,带着几个小弟正露着淫笑盯着我看,好像看多了能看透什么似的。我没理他,起身随手拿出球桌边上的乔克,把杆子头又擦了擦。现在这一球是造了一局斯诺克,也就是我想要击打的红球恰巧都无法直接击打到的困局,唯一的机会就是需要我将白球击打在桌框上,经过两次折射后才有机会碰到红球,否则会被罚分并交出球权。当前双方平局,桌面上也就剩最后一个红球和其他彩球,红球入袋后依次收掉彩球也就宣告此局结束,所以输了这杆很有可能就输掉了这局。
女生打桌球的并不多,一旦有,肯定是那种乌烟瘴气的地厅里的焦点,更何况是一位穿着超短裙的这种,球桌旁围满了饥渴的男性。我拿着杆子对着可能折射的地方比划了几下,球杆的那头透过我左手拱出的支架反复向白球的击打点试探着。球桌上方的白炽灯像罩子一般刚好照亮球桌的范围,相较球桌外的阴翳,球桌反着光有点让我有些许的晕眩感。瞄准,发力。杆子击中白球,白色的炮弹在击打到桌沿但并未按照我所设想的角度滚动时,我心里已经说了无数遍的“操”。
不出意料的输了这局,我没了兴致,出了台球厅,到学校沿街的闹市逛逛。我学习差的出奇,也非学不进去,主要是一直没什么心情,反正家里也不管,初二上完就被学校劝退了,怕影响升学率。天天混迹在外边,家里就那么一个臭不要脸的爹在,也许是怕影响到他自己鬼混,拿了点钱直接打发我到省城里上了卫校,这样谁都烦不到谁。
这条闹市街生意一直很兴旺,除了卫校在这里以外,还有两所初中和一所高中在附近,学生多,赚钱也就又快又容易。
阿飞带着几个小混混跟着我从台球厅里出来,他想泡我,虽说在这片传言中我是辉哥的女人,但只要没正式说明,还是有不少这样饥不择食的野猫想来偷个腥。像我这样的女生确实人人都喜欢,有主动上来当跟屁虫的,有没事上来送点小礼物的,最常见的就是在一些巷子里会遇到面露青涩的中学生,眼里透着恐惧或者渴望,会主动从书包里拿些零用钱来补贴生活费。
这刚一出门,就碰到个倒霉事。我正拿着一个阿飞买的肯德基甜筒在路上大摇大摆舔着,突然只觉的肩膀一痛,紧接着整个甜筒就被撞到了胸前,一阵冰凉奇袭到胸口,身上的黑色毛衣上点了好大一坨白色的墨水,我啊的叫了起来,阿飞手也快,当即就把肇事人推进了小巷子里。
那是个毛头学生,一直低头反复的认错说对不起,说刚才没仔细看路。阿飞见我没发话,还在用纸擦拭胸前的污渍,没二话抬脚将那学生踹到墙角,又甩了几个巴掌。此时那学生脸上已然红了半边天,倔强的反而站直了身子,皱着眉毛注视着我们。这时我才仔细的看了看他,脖子略长,瘦巴巴的穿着一件蓝色的发了皱的破衬衫,咬着牙的样子让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阿飞用力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伴着一声痛苦的闷叫,刚才还直挺挺的身板一下就蜷缩了起来。
“把我们石头姐的衣服弄脏了,你说怎么办?”阿飞问。
“我帮她洗。”
一阵哄笑,紧接着一记重拳挥在他红肿的脸上。
”洗?你洗的干净吗?“
”那我赔,多少钱?”
“三百块。”阿飞看了我一眼说道。
“我没那么多钱,你这一件衣服哪要那么多,你们这是敲诈勒索。”
“我操,精神损失费你咋没算,还敲诈?”
阿飞又一脚将那学生踹倒在地,指着他的头说:
“明天就这个时间点,三百块一分不能少,我们在梅花台球厅等你。你不来,我就天天在学校门口守你,或者在你家门口守你,想知道你住哪还是容易的。记住,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说完,我们一行人笑嘻嘻的走出来那巷子。我扭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困惑,因为那个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
我每个月会回一次家,不是想家,而是拿生活费。那个男人每次发工资的时候会分我四百块,来早了没有,来晚了就看运气了。通常我到家的时候是中午,晚饭前就走,自小妈跑了以后,家里陌生人就很多。又踏进那个锈的发着毛边的大门,一楼的张阿姨在剁饺子馅,咚咚咚咚,我没少在她家混饭吃。我问,楼上有人没。她说,笙儿啊,楼上刚闹腾完,刚隔壁的刘老师还跑过去骂了一次,动静才小点。还好小孩子这阵都上学去了,这老大不小的,还天天搞破鞋,你先来阿姨家坐会吧。
约莫二十分钟,估计是洗了个澡,一个烫着卷发腿上套着渔网黑丝袜的女人一摇一摆的从楼下走下来,楼梯间弥漫着香水味,扭出院门后的时候还淬了一口脓痰。这里是筒子楼,每层楼之间的共用走廊,因为不透气房间小,家家都门朝外开着,没什么偷鸡摸狗的,大门敞开,因为穷。我拉开耷拉着半张纱网的纱门,走过一个半卧室半客厅的大房间,余光扫到趴在床上只穿着内裤的那人,径直来到连通的偏室里。
这是我的房间,准确来说是个小阳台改造来的,不足四平大小,勉强铺着一张小床和塞进去一张形同摆设的小书桌。除了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铺盖外,墙上贴着几张之前抢来的明星海报,还有一副唯一自己画的画也贴在上面。画上一头用水彩笔粗糙的勾勒了一个小女孩,另一头有一个高个男人。这是基于我偶尔做的一个长梦画的,时断时续,忘了又梦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这种梦,记得时常在校门口马路上,总能听到小饭馆的电视里飘来综艺节目的声音:你的梦想是什么。听到这个,我都嘴角上扬一下。也许是天气转凉,梦的场景是在雪地里,能看到白呼呼的东西在飘,我向前走着,一个瘦高的背影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也往前走,有时又会停下来等我,看不清脸,只记得一头蓬松的头发,说:我在这儿。一直在追,总也追不上。
凭着记忆,我大致抽象的画了出来,水彩笔颜色不全,就连雪一起全都画成了蓝色。那人是谁,我不清楚,但至少不是床上趴着的那人,我很难想象谁穿着三角裤站在雪里。我朝外屋喊了一句:该给生活费了。里面恶狠狠的说:电视机下面,刚花掉五十,拿了快滚。
回到学校,阿飞托人给我一百五十块钱,说那穷小子就这么多,让我买点吃的再换件衣服。宿舍其它女生都怕我,我也不欺负她们,只要别惹到我,大家就能和平相处。对着镜子抹了个浓妆,原本想穿上之前新买的丝袜,拿出来看着渔网状的条纹,脑子里乱入了那口浓痰,就随手送给同寝的另一个女生,只记得她还满心欢喜的样子。
网吧才是天堂,我这种人真正的家。戴上耳机后,跟你聊天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可以忘乎所以的骂人,也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撒娇,或者对着韩剧感叹事事离常。玩着玩着,手里的烟总被邻座的帮你点上,还想搭几句话扶你回家。我打开常玩的警匪游戏,我喜欢当匪,鼠标在对方身上点三下,就能听到网吧那头大叫:哎呀,我操。这把我刚扔掉一个闪光弹,就听耳麦里传来:老婆,你扔的时候也考虑一下跟在你屁股后面的人,都白屏了。我说:老公,人家这不会太玩嘛。对方说:老婆,我这可是从对面跳槽过来的,被杀的太惨来投靠你,你这人头抢的太厉害,带带我,哦,你坐在哪?我说:你请我吃饭我就……话正说着,耳麦被人从头上摘了下来。我扭头就骂,滚你妈的,打扰姐钓凯子。仔细一看,是阿飞的小弟叫阿强,前两天还见过。他说:辉哥找你。
我跟着他出了网吧,往校外的新建路方向走,那里有个辉哥的临时住所。天已经黑了,没有月亮,路两边的夜市已经铺到了人行道上,空气中充斥着油烟和孜然味。各种红色绿色的广告牌闪着眼睛,还有红红绿绿的苍蝇煽动着马达一样的翅膀在面前横冲直撞。辉哥曾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帮过我,那时我在一个破旧的篮球场上,只看到地上一双双球鞋围成一圈,朝着我踢,不一会都跑开了,一双皮鞋向我走来,说:要跟我混吗?我说:要。从此传闻里我便是辉哥的女人,其实我也就见过他两次,见面问了几句,再没说过话。
向西拐了几下,走进了一个巷子里,是个死胡同,对面站着五个人,四男一女。我说:走错了吧。阿强说,没错,说完就闪到我身后,堵住了回头的路。巷口那边这个点没什么人,只是偶尔会经过一些下自习的学生,看来是特意找好的点儿。小时候跟着院子里当兵的叔叔练过武,再加上常被打,已经皮实了,一对一即使是个男生也基本不怵。可是算上阿强五个人,看上去几乎没胜算,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往外跑。
我问,辉哥呢?当中那个女的说,臭婊子,你的事辉哥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让我们自己解决。我细细打量了一下,一个有些微胖的女人,跟男的基本等高,穿的无袖上衫,露出油腻的拜拜肉,待会的撕扯应该会很有力量。我问,你是谁?她向前几步走来,顶着一头黄毛,宽大的脚掌硬撑到一双棕色高跟鞋里,每一步看着都有些心疼。“啪”一巴掌呼到我的脸上,瞬间腮帮子往上都生疼的火辣,紧接着另一侧又一记重重的耳光过来,头发已经散开遮住了部分视线。她说,连老娘的男人都敢碰。我问:你男人是谁?旁边的几个人忍不住哼笑了出来。她直接一拳砸到我眼窝上,瞬时一只眼睛里只剩黑色。她说,真骚,玩过了都不知道是谁?以后离阿飞远点。那两百块嫖资呢,交出来,她接着说。我说,什么两百块。她说,还不老实,我的眼线都交待了,你们拿了人家三百块,他自己拿了一百,睡了你之后给了你两百。
我恍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直在瞅机会脱身,所以也没还手,但这样子讲也讲不清楚。我说,我身上有一百五,你先拿走,剩下回去再送给你。她笑着说,那我男人就白白被玩了么,不长点记性怎么可以。我知道这下只有一条路了,打群架的时候,如果双方实力悬殊过大,少的那方就应死死的逮住对方头打,只管输出不管输入。我计划好,待会先跳起来拽住那坨黄毛,直接上膝盖,往脸上顶,就算解不了围,也能威慑一下。
在我刚要起飞的时候,“住手!”,一句清脆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巷子口站着一个学生样子的人,身上挎着一个书包,松垮垮的穿着一身蓝色发了皱的衬衣,头发蓬松,还是个毛头小子。阿强喊了一句,滚,少多管闲事,小心我削你。那人说,你们快放开她,我当没看见,一会警察就来了,我报了警。阿强不知从哪捡了个木棍,冲上去一棍就抡在那小子胳膊上,一声惨叫。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男女打架有多么不同,从未有过的恐惧泳上心头。很快几下他就被打到在地上,三个男的围着踢,他捂着头。胖女人见我愣着,也开始再次对我攻击,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那小子身上,也不觉得有那么疼,脑子会蹦出他是不是有病的想法,很显然,他认识我,刚一直盯着我看,我们刚抢了他三百块钱。
街道的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每一声都显得那么长,我一只眼睛只能看到红红绿绿的,另一只盯着他的方向。地上响起了棍棒摔落的声音,以及杂乱的跑步声,渐渐的,转为寂静。几米外,那个人单手扶着墙勉强站起,一步步蹒跚的走向我,伸出手,说:我在这儿,我拉你起来,还好吗。我楞楞的回想着这句话,想伸手又抬不起来,哼唧了一下望着他说,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他说,你都动不了了,还没事,我去叫人。我说,你不是叫警察了吗,等等吧。他说,我没电话咋报警,刚应该是凑巧有警车经过。过了一阵,来了几个人要把我送到校医院,临走前,我回头问他,我抢你你还救我,傻不傻。他说,我看不惯而已。我问,上次怎么不见你还手。他说,那是我理亏。我问,你叫什么。他说,叫我东子。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学校为了把事情压下来,报销了所有的医药费。出院后,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校园里的树仿佛都刚洗刷过,之前没这么绿,阳光照到身上也暖洋洋的。我带着诸多疑惑和兴趣去找寻那个人,跟着看他在做什么。他有一个卧床的奶奶要去照顾,我会偷偷的去帮忙。他常常会放学后做一些义工,我就跟在旁边默默打着下手。他有一个清纯的小女朋友,我从此穿上长衣长裤当着影子。他身上仿佛有光,让我内心燃烧,带我去追寻什么。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伸手再次对我说,我在这儿。
汪莹莹
结束了三天的学术讨论,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躺在学校安排的五星级酒店里。想想明天要住回家里,还有些许的烦心,似乎我的婚姻是他们永恒不变的话题,相较国内复杂的人际关系,我还是更喜欢国外单点一线的简单生活。
嘟。。。嘟。。。嘟。。。
我接听了电话。
“莹莹,是我,圆子,睡了没?”
“还没,今天站了快十个小时,腿快断了,打算待会洗洗就睡了,有什么事么?小美呢?”
“小美已经陪孩子睡了,那个,东子,我打听到了。找到他可不容易,这个年代竟然有人不怎么用手机。明天有空吗?我带你去见他,稍微有点远。”
我有些迟疑,说:”好,那我准备一下。“
”那明天见。“
”明天见。“
说是准备,却不知道准备什么,我戴上一副茶灰色的金边眼镜,用来遮盖住熬夜出来的黑眼圈,坐上了小圆子的车。
远离市区,大约开了两个半小时左右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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