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的尽头有一条河,称为界河,界河有七七四十九个渡口,由摆渡人带领亡灵过河,四十九个渡口循环往替。界河对岸的渡口处会挂着幽蓝色的提灯,为渡船指引方向。
界河横穿整个冥界,界河的下游称作奈河,奈河有座往生的桥,她就住在桥头。
她做的一手好汤,卖给往生的人,收取他们生前的记忆,她将这些记忆储在翠色的玻璃瓶中。每当七月中旬鬼门开的时候,她便来到界河边上,看着尘世的灯火,一个一个丢进界河里。
我总是斜靠在门前的槐树下,凝望着她的背影,白色的长发像月光一样倾泻下来,她蜷坐在地上,拐杖放在身边,熟练的把每一个瓶子打开,摇着头丢到前面的水里,水泛起涟漪一圈一圈的晕染开,像瓶中的记忆波澜,也像无尽的轮回。数不尽的瓶子,数不尽的记忆,像一粒粒沙子沉入界河。
就这样一整夜,她拍拍早已经麻木的双腿,艰难的想要站起身来。我扶着她,她看着我,微笑着,眼睛深深的眯成一条线。
“好孩子。”她总是这样说,总是用同样的话问我叫什么。
我叫止末,一个渡口的守灯人。
她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
我会告诉她因为我在等一个人,我们说好了的。
她会夸我是个好孩子,她说界河有四十九个渡口,可千万别错过了。
我说不会,摆渡船是循环的只要我按照摆渡船的顺序去等就不会错过。
我们会走到奈河桥边,她请我到屋里坐,为我烹茶,她很生疏,或者是因为佝偻的身躯让她看上去很艰难。茶烹的一直有股咸咸的味道,我不爱喝只是每次都会泯一口。
她会坐在我对面,望着窗外的桥,然后给我讲她的故事。
她说她夫家姓孟,所以她也姓孟,她叫什么却不记得了。
她说那年重阳,她随母亲登高,跌落了山崖,幸好遇到了孟家的长子。她说后来孟家便来求亲,彩礼里有封要她亲启的信,她说她记得信上的字笔锋苍劲,却写的很急迫……
她还说了好多,混乱的,理不清顺序,她说她坐在床上,眼前是红色的,脸也是红色的。
她说她听到脚步声,像走进了她的心里,扑通扑通的。
她说她害羞极了,害羞的将整个脸埋进他的胸膛里,闻着他满身的酒气。
她说她不应该任性的要去看他们相遇的地方,她说她不应该想吃紫色的葡萄,她说她不该哭,不该放他离开。
然后她会呆呆的望着桥。
我会告诉她,她的丈夫会等她。
她说是啊,他们说好了的,要来世还在一起。
她说,我来的太晚了,我这么贪恋人事,让他等了太久。
她说,他走了我不怪他,我就在这等他,等他转世出现。
她就这样说着,等奈河边上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她才艰难的站起身来,将满头的白发盘起,步履蹒跚的走到桥头。
我替她收起茶具,斜靠着门前,看她熟练为亡灵添着汤,将亡灵的记忆收进瓶中。她会偶尔拢一拢鬓角的头发,轻轻的,定格在记忆里。
我叫止末,生灵止,亡灵末。我守在界河对岸,等一个人,一个已经渡过界河却想着回去的人。他或许有放不下的恨,放不下的爱,只要他愿意祭给我门前的灯,我就愿意带他们渡过河回到人间。但当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便会作为灯油渐渐的烧尽。
我记得,他每天都守在界河口,一船一船的看过去,然后垂头丧气的回到原处。
我知道,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要共度来世的人。
有时候我总是感叹,人的执着,他们毫无意义的坚持着一件事,可能是为了心里慰藉,也可能是为了所谓的感情,但对于界河和无尽的时间来说真的毫无意义。我看到太多人从界河边上跳了下去,他们忍受了孤独,忍受了等待,但忍受不了他们一点一点失去的信心。
我想,他应该也快要跳进河里了,在他内心崩溃的瞬间,他会不信任他自己,他会不信任他等的人,毕竟,他们的执着都是有时间的。
我等了他好久,直到他敲开我的门。
界河的风总是吹的很诡异,有时偏偏要把我挂在门前的提魂灯吹的生生作响,扰的人无法安睡。
他说,有位摆渡的老人告诉他我可以带他回去。
又是那群老不死的,他们总是忽悠一些本该绝望的人来我这寻求希望,他说他喜欢看界河边上的灯,像回家的路。
我看着他,他还是那样,清秀的脸看上去很白,眼睛很深,颧骨有一点突兀,这是他死前的样子,还那样年轻。
我告诉他,我会将他的亡灵做成灯油。
他说,他想回去,回去看看她,看看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我不会劝他什么,作为守灯人,能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亡灵奉献给提魂灯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至少那群老不死的可以停止不断的抱怨,停止他们对我的咒骂。他们会高兴很长一段时间吧。
他将亡灵献给提魂灯,也只不过是将灵魂做为灯的燃料。他会有一段时间的意识,就像被火烧到的人不会马上死去。
作为他的回报我会带着提魂灯和里面的他渡过界河,回到人间。
那是一个初春的清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提着灯站在孟家廊坊的顶上,雨穿过我的身体,有些凉凉的。提魂灯闪烁着,逆着风的方向挣扎着,他听到了,那房里的声音。
他哀求着我,哀求我进去看一下。
我拗不过他,或者是我自己抑制不住想去的冲动,也不过是去看一眼。
我带着他,穿过素白的沙帘,驻足在床头。
她头上的汗水浸湿了乌黑的长发,凌乱的散在枕头上。翠色的床褥嵌着她瓷白的手指,格外的惹眼。
提魂灯映着她的脸,像一双大手轻轻的抚慰着她。她睁开眼睛,在虚无中探寻着,当然她是看不到的。
但我还是有些担心的后退了几步,我知道她感觉到了,因为提魂灯中的火光有些狰狞了。我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情绪,不要做出格的事。
但我还是没有预料到。那个孩子能看到我们,看到提魂灯里的火光。他伸出手,触到火光的边缘,火光居然脱离了提魂灯。
他就在那一天消失了,我找遍了整个房间,整个孟府,整个人世,但我找不到他的影子。
我提着暗淡的提魂灯,失落的将它挂在界河的渡口,无视那群老不死的咒怨的眼神,回到了我的小房子。
我坐在床前,呆呆的看着门外慌乱的渡口。渡口处那群老不死的眯着半瞎的双眼寻着可以停靠的地方。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找这么一群老不死的来做摆渡人。但现在我该考虑的是怎么找回丢失的提魂灯魂。
提魂灯,提魂做灯,灯芯3寸,以魂为油,燃之灯亮如月光,绿而阴冷,辐射界河三千里。生魂未止,死魂尤生,生魂既止,死魂亦无生,则冥界无生,冥界无生则三界无生。提魂灯灭,界河三千里便是三界亡灵之地。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知道错误,当冥王用一百零六把冰刀将我钉在界河的渡口,我没有反抗。我的面前,那盏金铜色的提魂灯已经泛出了绿色,没有了灯油,连它也要离开我了。我想我就要随着万千的生灵跌入这三千里界河之中,亦如她丢弃的记忆,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可是她来了,她驻足在界河的渡口,看着我,有些心疼为我拔掉我身上的冰刀。
她拔的那样轻松,甚至惊动了冥王。
最后一把冰刀被她拔下,她俯瞰着我,银色的头发垂了下来,在我眼前飘着。
远处,越来越近的冥兵,提着阴间的骨灯,绿幽幽的一片。
她扶着我,坐上她的小船,驶向界河的深处。越来越暗,越来越远,直到界河边上的绿色骨灯都消失在黑色中。
我看不到她的影子,努力的端坐起来,伸手触碰着船弦,触碰着界河的水。
我看到水底的绿色,星星点点的,浮了上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围绕在小船的周围,又慢慢的延伸着,像一条路,指引着我们。
我抬起头,看到她,她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舞动着,一身翠色的纱裙,一脸幸福的微笑。
她说,孟郎,我们回家了。
她一定是认错了,一定是。
我记忆里,一直都是界河旁的守灯人,从我记得开始,我便住在界河旁边的小屋里,屋外有一盏灯,我要为它寻找灯油,让它亮着,让它为摆渡人指引方向。
但是之前呢?我不确定的回忆着与她的过往,她每次都会给我讲一样的故事,烹一样的茶。我总是觉得那是熟悉的味道,仿佛在很久之前我便与她一起。
界河的尽头,是冥界的大门,生人不入,死魂不出。
她掏出怀里的玻璃,里面有一团绿油油的记忆,她幸福的笑着,笑的很灿烂。
"这是我的?"我小心的问。
她没有回答,看着小船缓缓的始过冥界的大门。
门的另一侧,他,那个逃掉的灯魂等在那里。他翘着首,看着一点一点浮现的小船,看着我和她越来越清晰的轮廓。他没有逃,就那样等着,看着,小船一点一点的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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