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铜河𡎚

作者: 黄潮在高原 | 来源:发表于2021-01-12 14:46 被阅读0次

    古城乐山城今天还老而不僵,全靠大渡河边上的几段城墙和城门洞支撑着。

    老乐山人口中的铜河𡎚,是指从萧公嘴炮台咡,竖着一根水上交通信号杆的地方一直往西延伸,铁牛门、育贤门、水西门,再经过冲毁了的来薰门遗址,那地方还有个名字叫虾蟆口。古城墙转向西北方,直到福利院门前那条大沟算告一段落,福利院对外弹棉花,远远的就听见弹绷子有节奏的声音。常见一些人背着旧棉絮去翻新。

    大沟上有座石拱桥,桥边有株黄葛树,石桥造型很美,桥下走水,接纳上面赛公桥流下来的山水。

    以我见过的铜河𡎚古城墙,最干净、最美丽的一段就数虾蟆口往上到瞻峨门(高西门)的地段。这一段视线开阔,临河一边城垛规整,没有人占去修房。地下铺着平整的红沙石,靠山处一溜青砖砌筑的高墙大院。按照中国民间风水驻局,靠山临水,又处古城上游,占据上风上水。我不知道历史退回去八百年,南宋诗人陆游在乐山的官邸一一小山堂,是不是也选择了这里的风水宝地。

    抗战期间武汉大学在乐山办学八年多。经济系教授杨端六的女儿杨静远也在本校外文系就读。好写日记,留下一本《让庐日记》,大四开始,进入初恋状态。她在日记中提到:

    "从李公祠出来,向高西门走去,过美人坡,找到一块荫地,我们靠树坐下,他给我念英文,我给他解释。⋯⋯他引我走进一处临水边的大院落,高临大渡河之上,河身在下面吼过。真是一块极美的地方。就在这个地方,我们的罗曼史进入一个新阶段,我们接吻了。"

    这是1945年4月的乐山记忆,那个时候出高西门就是农村,还没有工厂的痕迹。

    今天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乐山城墙城门洞,能够保留下来也真不容易,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着的古董"。这是乐山的幸!是川江一线仅存的古董!时光倒退几十年,岷江下游的犍为、宜宾,甚至长江第二城泸州,都存有古代留下来的城墙、城门洞,一点都不稀罕。今天那些城市早没了古时留下的城门洞,即便有也是新修的假古董。

    乐山大渡河城墙和城门洞能够活到今天,不是它的命好,盖因大渡河与岷江汇流处,水流湍急。主要的交通要道水码头都设在岷江边上。即便是通过大渡河上游运载下来的货物,包括青衣江上游从雅安、洪雅运下来的山货,也要从大渡河转入岷江边上的码头缷货。

    大渡河古城边上的几个城门洞,也停船,大多是上游罗汉、水口场,安谷、车子场来乐山城运大粪的船只。有时候也停靠一些装载煤炭、石灰石的船,大部分都来自沙湾,要么是从草坝儿沫江煤矿下来的,要么是装着产自二峨山三峨山的石灰石。这种船比拉粪水的船大多了,外表很坚固,有高桅大舵。都是给嘉华水泥厂运原料的船。

    遇到运煤、运矿石的船多了,水泥厂的专用码头忙不过来,船家会根据水泥厂调度员的安排,把船停在今天嘉州宾馆的外面等候。

    船停泊的多,洗菜洗衣服的以媳妇居多,很是热闹。江湖语言流行,一些涉及到性暗示的语言我至今没忘。说的是一条船的领江举起篙杆,对即将靠岸停泊发出警告,"小心要戳起来了哦。"有岸边清洗衣服的妇人一口应答,"戳起来嘛,老子又不是没见过,给你煨𤆵。"引来一群女人的笑声。

    停船的地方,原来有个城门洞叫来薰门,不知道何时被洪水冲毁了,形成一个很大的缺口,后来也没有修复,成了一个垃圾集散地。缺口有斜坡上下,水边上有许多石块,正好方便白塔街、铜河𡎚上段的百姓洗菜清洗衣服。

    那时候的大渡河、岷江,百舸争流,白帆如云朵。

    我家住县街,换了几个大杂院始终没有离开过,算是铜河𡎚长大的娃儿。学校放假,我们的活动轨迹几乎与肖坝联系在一起。捡水涝柴,粘蝉蝉每天都有事干。

    早起穿过县街到西门口右拐,走过那一段整洁的城墙,过了福利院爬上个小坡便是早年间乐山的工业区,清华瓷厂、金钢砂厂、酒厂,后来605造纸厂来了,修了运木材的小火车,那一带更热闹了。

    成长在古城铜河𡎚的娃儿与从小生活在岷江岸边的娃儿,一看你下河扳澡的姿势就区分开来。大渡河浪高水流湍急,入水后必须死劲的甩开双手划动,俗称"铜河大把",反之在岷江上游泳的人,动作要小的多,岷江河水多数时间温柔的平静流淌,最适合蛙泳。

    铜河𡎚长大的娃儿,几乎都会高台跳水,虾蟆口那棵百年的黄葛树功不可没。放暑假的时候,特别是午后,那棵树上上下下都是跳水的人,大人娃娃都有。小娃儿些跳冰棍,怕呛水的还揑着鼻子。如果你长到十四五岁还伙起"青沟子娃儿"一起跳冰棍,似火柴棍般入水,会受到讥笑,让你自尊心受挫。

    敢于站在虾蟆口最高处,像只飞燕,在空中收腹,入水时双手收拢与身体成为一条直线,不溅起更多的水花,会获得口哨和尖叫,那是对跳水高手的赞扬。住在金花巷的几个帅哥,后来首漂长江英勇献身的尧茂书,还有一个喜欢打坝坝篮球的,他们几个身材好,胸肌有肉,每次穿起侧边拴带子的三角裤一出场,我们就起哄,喊他们表演拿手的入水姿式。

    每一年,凶猛的大渡河都会淹死一个甚至几个铜河𡎚长大的孩子。好像是六十年代末,画家李琼久唯一的孙子,去铁牛门清洗床单,一个浪头打来,床单冲走了,他伸手去抓站不稳,被凶涌的大渡河吞没……。我们仍然不长记性,每天照样出现在各个城门洞。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是所有码头孩子成长的必修课。

    再说铜河𡎚上的吊脚楼,这是现在的叫法。严格意义上的吊脚楼柱子会落底,建筑学上属于半干栏式。

    我们小时候称铜河𡎚城墙边上的房子虚脚楼,是有道理的。因为它只是从城墙上伸了点出来,有的没伸出来,与城墙齐。伸出来的顶多钭着打了两根𣛟子。

    铜河𡎚上的虚脚楼集中在庙儿拐至水西门,遇到城门洞或者城墙逼窄处则没有虚脚楼。比如青衣江澡堂,它添煤烧火正对着城墙,买来的煤炭就靠着城墙边堆放。遇到下大雨,烧水的师傅会找张竹蔑席盖上,下面煤黑水四处流淌。

    我有许多同学家就住在虚脚楼上。这些建筑,十分简陋,甚至还有茅草屋顶。支撑虚脚楼的大多依赖两根斜插的木棒,几乎所有虚脚楼伸向铜河的面积都不大,我去过的同学家,仅一米的宽度。许多人家的虚脚楼,边上开个缝,成了厕所,大小便直接入河中。记得十来岁有了羞耻观,有次从河中爬起来想方便,就近找了个住在虚脚楼的同学完事。

    我的同学说,住在虚脚楼不安逸,冬天冷夏天热。遇到大风大雨,生怕自己的房子吹进河里。房顶的瓦经常被拉上水船的竹纤缆挂掉,经常是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家家户户都准备有硬头簧竹竿,头上绑了叉子,遇见拉纤的水手。赶紧协助他们把纤缆撑过自家的房顶。到了社会趋于稳定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行船改为柴油机推动,拉纤的少了。很多住在城墙上虚脚楼的住户,纷纷买砖添瓦加固房子,弄得逼窄的巷子如工地。

    铜河𡎚的虚脚楼是占用本来就不宽的城墙修建,支向河道的距离小。住家逼窄,凉晒衣服一律用根竹竿搭在城墙对面,来往行人就在各家各户凉晒的各种颜色的衣服床单中穿行。那个时候煮饭烧蜂窝煤,之前烧煤球,又叫炭原儿。乐山有句俚语,形容遇上了麻烦事,叫"碰到炭原儿一一烫手。"许多住在虚脚楼的,都把炉子支在临街处。显得木来就窄小的城墙通道如猪肠。

    铜河𡎚上的虚脚楼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的,一直没有准确记录。我知道住在县街荣升店一家姓陈的,在木船社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清理公房,发现他家在铜河𡎚城墙上有间私房,让他把公房退出来。一个大男人,面对街会上的领导,痛哭流涕说,那间虚脚楼是日本飞机炸乐山后修的,修的简陋,住了多年成了危房,加上人口多,没办法才占了公房。

    一个姓彭的老先生,他小时候住在萧公嘴一个叫"炮台儿"的地方,开门就是城墙。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家有两间房子,是父亲两兄弟租用较场坝"宾江旅馆"老板杨铭禄在马房𡎚不足40平方米地皮修的。根据彭先生的年龄推算,他父亲靠打工修房子应该在四十年代左右。说明一个问题,私人修房子不可随意为之。

        1905年,少年郭沫若从沙湾下乐山求学、在西来的大渡河船上由远及近饱览府城:那高标山、凌云山上高矗的两座塔、那浅绿的激流拍打着西岸赤色高峻的古城墙、那城门上六座飞甍跃瓴的巍峨城楼,美哉壮美!

    也许那个时候来薰门依然矗立?

      同期,日本学者山川早水也坐木船从成都沿岷江來到了嘉定。他站在徐徐南下的船头眺望古城的东岸:那碧色的岷江、那岸边绵延着红青相间的清城墙、那嵌入其间的十五道拱形城门、及与之伴生的码头上那停泊的船桅、那江上行走的风帆、那往來于城门与码头间络绎不绝的汲水人、浣衣女…,绵延数里。好似缓缓展开的一幅人间美景画卷,美哉秀美。

    这个日本人来乐山,先是住在县街一旅店,在日记中写道,臭虫太多,甚至有先前的旅客留下的大便。第二天搬到白塔街教会的房子才入睡。

    现存的岷江边顺城街有堵墙,上面的青砖上有文字:"上河街公墙,民国十八年建"。说明在1929年的时候,城市的建筑是有人管理的。再举个例子,我的战友黄德林,他的外婆家是苏稽人,民国后到乐山珠泗塘今天文工团宿舍外,花了二十个大洋买了块地,修了两进五六间草房,一直住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卖给工商局修宿舍。

    根据这些资料,以常识去判断,铜河𡎚上虚脚楼的存在是不可随意修建的,除非遇上兵荒马乱无人管控。因此,这个在城墙上私搭乱建现象,是否可以记在日本飞机轰炸乐山以后?或者是1950年新旧交替的空白期?有待商榷。

    至此我们明白了古代建筑的宿命。所有的中式建筑也是有生命的,她也有生老病死,她的生命形态由政治或者战争赋予。当政治理性,政权不突兀之际,建筑就以自然的形态生长着;当政治唐突,政权诡异,战争不期而至又不可预测时,建筑的生态就被打破,乱象横生。

    我认识住在拱辰门上的人家,那城门墙上,本来是城墙的一部分,十分逼窄。活生生挤下了三户人家,却实在是50年代以来的作品。包括住在承宣桥上的两户,其中一户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半边红,以力气大享誉古城。

    铜河𡎚上许多高门大户,新旧社会交替后,越是庭院深深的房子都换了主人。大部分做为单位办公或者宿舍。御史巷的房子成了市政府的办公和宿舍区,后来统统拆了修了红砖楼房。地区商业局住进了学道街九龙巷,那里原来是乐山最富有的杨家宅子,布局大气,三进院落一直延伸到高北门城墙。杨家院子里每扇门窗精雕细镂,皆似画屏。地上铺着雅石,房间里一律木楼板,层高达三四米,堂堂皇皇,分配给商业局几十家人居住。

    陕西街大户人家的房子,以后是县政府公安机关的宿舍。地处街口一幢漂亮的房子,成了县兽医站的门诊部,每天早晨有农民牵着病了的猪牛去看兽医,打针吃药。

    虾蟆口那几幢外表美仑美奂的房子,有的成了大杂院,由过去的一户人家到后来的二十多户居民。其中一幢归了农业局,上世纪八十年代拆了修高楼,作家姜立挺的夫人分了一套在六楼。我去耍过,推窗见峨眉,真是好地方。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的古城记录,比较近的是抗战期间来乐办学的武汉大学老师们的描述,包括她们的儿女和当时的学生。准确来说,1939年9月以前,那时的乐山城街道繁华,房屋整齐。经1939年8月19日日本飞机轰炸后,整个古城,武大教授苏雪林去现场看了,

    "日机36架,投炸弹数十,烧夷弹百余枚。所烧街道城外不计,城内沿江第一行自安澜门起,横街为板厂街、铁河街;第二行横街为较场坝、大巷子;直街为成衣街。第四行自萧公嘴起,横街为察院街、顺城街,直街为东大街、会府街;第五行自庙儿拐起,横街为泊水街、下土桥、中土桥、上土桥、玉堂街、鼓楼街⋯⋯合以街巷烧去27条,占全城四分之三的面积。就是乐山的精华,乐山的心脏,均于3小时内化为灰烬。"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1939年9月是古城建筑风貌的重大转折点,元气大伤。以后修的房子,除了极少数大户人家和残存的宅院,大部分都是草草将就。这一类的住房,厕所就是一个坑,中间木板隔断,几十户人使用。许多临街的大杂院,根本没有厕所。每天早晨由街道清洁管理所的人拉着两个轮子的板板车,上面置一大木桶,搖着学校上课的手铃,顺着街道倒马桶。听见叫声,住在大杂院的人抬着昨晚上的屎尿倒进大木桶,整条街上弥散着大粪的臭,经久不散,闻之作呕。

    即便是大院中有厕所,隔三差五也有人掏粪坑,一到那个时候也是臭气熏天满院子。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这些大杂院都拆了盖起了楼房。弥漫在古城上空的大粪臭气终于消失了。

    当然,一些好不容易躲过战火、经历了几百年历史的古建筑和城门洞,也在人们对传统文化的不同认知中一同消失殆尽。令人叹息!

    今天,当我们回头去看乐山这座古城的来路,许多历史逐渐模糊,甚至想不起她应有的颜色。这就是我们当下的困境,我们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将以什么样的面相呈现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

    抗战时期,1941年3月,曾经是昆明西南联大的著名教授钱穆先生站在乐山文庙的大讲堂,他深情对着讲台下的武大学子说,对于中国已往历史,我们必怀一种温情与敬意。

    对待古城乐山,也要具备一种温情与敬意!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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