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还是疯了,就在今冬这冰冷的雪夜里。
月光无情地透露出坚毅的双眼,雪花在慵懒地飘来荡去。寂静的路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几盏大灯整夜还是通亮着,映照在周围的雪面上,泛出一片纯白,令人恍惚地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来了。
但,冷却是一直的。
一直穿过那早已被霜冻过的,如今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窗,让这冷,硬生生地把屋里与屋外,强行地联系在了一起。屋外是刺骨的寒意,屋内也是冰霜的心凉。梅籽芩向来给她的学生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一双自信而又睿智的眼神,搭配上一身坚毅而又果敢的作风,似乎让人看来,一切的困难在她这里都不是个问题,谈笑话语间就能把所有问题迎刃解决掉。
今些年来,她自己也以为是这样的,没有什么是做不好,也没有什么是她处理不来的。多年来优异的成绩和杰出的事业,让她对此笃定不疑。然而,就在今晚,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儿,胡诌的言语、疯癫的动作、痴傻的模样——这是真的疯掉了,或许是得了精神病了——她确信是知道的,因为,她有着十多年的心理咨询的临床经验,她已经很容易地就把女儿的所有表现归结为某种症状,一切看起来就是那样。
她呆坐在女儿的房间,半晌的功夫,她一点也感受不到生为自己的那个自己了。就仿佛有另一个她脱离出了肉体,漂浮在上空,凝望着身前一个正处于无所适从、失魂落魄的母亲。这种感觉似乎在某个瞬间遇到过,她很快想起了,就在她早晨醒来时做过一个梦,出于职业上养成的习惯,梅籽芩都会及时地把梦里的内容记在一个本子上,当时她是这样写着:
“天空很炎热,太阳像是要融化掉了一样,我徒步行走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上,满身是汗,一颗一颗的汗水洒落下来。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树木。走了好长时间,我终于口渴地走不动了,这时,我显得无力而又绝望,不自觉地瘫倒下来,忽然,身后我听到女儿在喊我,声音尽管很微弱,但我还是听地很清楚。我转过头,不见任何人影,却出现了一滩湖水,而这湖水竟然是我走过来时滴落的汗水形成的。我正要弯下身掬口水,发现水面映出的倒影却是我的女儿,波纹模糊地还没等我看清她的神态,就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奇异的梦,之前不曾有过类似的内容。梅籽芩当时就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契机,能够让自身进入更深的精神溶洞里,挖掘出更多的宝藏出来。她是这么想的,只是还没有时间开始去“开采”。此刻,她望着患精神疾病的女儿,又让她想起了,湖面上女儿还在摇曳的面容。她看不清女儿是哭,还是笑,她只看到女儿内心里似乎有一股强劲的,扭摆不息的能量,牵动着女儿渐渐地失掉了自我。
夜已深,是厚重的那种,压的人喘不上气。
梅籽芩把屋内的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一些,但还是不觉得暖和。女儿这时已经完全地安静了下来,不仅是身体上的安静,更是灵魂上的平静。可是她在想,这究竟是能量的衰弱耗尽,还是蓄势后的再爆发呢?她现在毫不清楚,她转念又在想,如果真有这一股能量在,可这自有的能量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出自某种被压抑下来的本能,还是期许着朝向某种客体的流动?她极力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太多的非理性的思考已搅乱了她往常擅长的分析技能。
在女儿的卧室里,她坐了一会儿,可是她无法同房间里的空气那样——冷冷静静下来。她来回踱着碎步,坐下了又站起来。女儿睡地很甜,梅籽芩略感欣慰,她望着女儿,希望这时的她正在做一个好梦,这梦会对她是一个巨大的启示。能进入到她的无意识里,突破当前内心的困阻。不过当梅籽芩又想到,这所有梦的内容都还是存在于女儿自己国度里,出了这个国度又有多少能被外人所知呢?即便我还不算是个外人,又熟悉有关梦的各项法则条令。也许,就因为我不算是个外人,才这般难进入她的这个国度里吧,她此刻深深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过失败感,说是前所未有,但又有那么一点的熟悉,她又不清楚了。
她,21岁,在本市的一所有名望的大学读书,这也是令梅籽芩为之骄傲的事情,尽管女儿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去读心理学或是哲学,而是学了师范类专业,将来立志想做一名教书育人的教师,女儿觉得这样的人生更加崇高,灵魂更加纯粹。梅籽芩并不认同这些,多年的“分析”已经令她骨子里相信,人类的高尚不过是为了试图掩盖卑鄙的心灵。她不能跟女儿说出这些“真相”,真相并不美丽,也不讨人的欢喜。但是,她还是支持女儿的决定,也许,我不该压制她的梦想,哪怕这个梦想脆弱的像一个美妙的气泡一般。
她,又正值青春的年华,自当应是个脱落大方,谈笑自如的可人儿。正如她的名字,姓叶,起着“箫谈”二字,这二字原是出自一首古诗词里,其中有两句写道:
“箫笛声落谁家院?谈笑飞扬雨巷间。”
当时,作为母亲的梅籽芩很是钟意这句话,她喜欢这样的意境,那是一种古朴的宁静,又不失独特的灵动生机。现在想来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曾经的那份情怀差不多已经被现实生活撕碎地干净,一片一片地丢入进无意识的仓库里。唯有在看到女儿的刹那时刻,意识到她的名字,有时还会有一丝的悸动。眼下,女儿的现状,像是要彻底打碎她仅剩不多的这份情怀。心理治疗的这些年来,她越发地感受到,越是能清楚地认识一个人,就越是不能清晰地成为一个人,这似乎成为了一个超越不破的奇怪的定论。
平时的她,总是在授课、咨询、搞研究、做活动这些工作中忙碌周转,就像是高速行驶在一条康庄的大道上,行驶地越快,尽管能较快地到达目标,但也越是容易错失路边的林荫岔道。什么时候能够停一停,暂缓一下,与这美丽的世界相会?此时,或许是的。但很快,女儿的一个轻微侧身,就把她从神游里拽了出来。
屋外开始有了零星的声音,是清洁工人开始忙活了,尽管那几盏大灯的光亮依旧还在摇曳着,但新的一天正在悄悄地接近。梅籽芩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接下来两天她须去一趟N城市参加一个治疗师研修会,这早已报过名,是推脱不掉的。可女儿目前的精神状态,让她弃之不顾也是不合适宜的。她犹豫反复,把些许还有的一点困意也冲淡了。好在,以她的经验与学识,她是知道像女儿这种情况,短时间内并不会对健康有任何影响的,过完这两天,她就会把精力多投入到女儿这边来。
做了这样的选择之后,梅籽芩感到轻松了些,思维也变得活跃了起来。她接着就想到了让女儿的爷爷过来照看两天,他们爷孙俩向来感情不错,而且话语还很投机。另外,她还可以安排在医院做精神科医生的同学先给女儿做一个精神症状的鉴定,这事同学一定是可以办的妥当的。
N市,一座历经千年风霜,洗涤出岁月痕迹的城市。弄巷里的青石砖走入了古井边,飞檐上的铁铃铛飘在了老树上,城墙上的每一处缝隙,似乎都在向人挤渗出,那早已回不去的点点悲凉。一眼望去,泥灰色的砖块,层层叠叠地堆砌在一起,仿佛是在堆砌出这座城市最基本的色调,厚重却不失阴沉,坚毅又不乏勇气。
在很多人的眼里,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对这座城市是没有多少感情的,年轻人太过于喜欢新潮、繁盛,喜欢彰显出属于自身的个性,也要引领时代的风潮,而这座城市,却浑身透露出垂暮的疲乏。对于岁数长一点的人,也不怎么特别钟情这座城市,因为,她留存在大家记忆中的,都是些落败的历史和惨痛的教训。唯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就是那有着拜不够的山寺和祭不完的坟冢。
或许,可以用“苦难”来形容这座城市,的确是这样的,就如城里的石头,历经着千百回地锤炼和打磨,却依旧生存了下来,这已是不简单了。
梅籽芩已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了,在她的印象里,或许就根本没有进入她的印象——就如她去过的其他城市一样,可能是过于的行程匆忙,她都不曾驻留于心,去感受一座城市所独有的魅力,她所经过的城市,也许就是一个名称,一个符号。城市对于她,只不过是人生旅途中的一间客栈,夜晚疲惫过后,待天明醒来就会重新地出发。
“那是一个站立起来的棺椁,一只类似恶魔的手,狠劲地向我推了一把,把我推进了棺椁里,然后,棺椁的门关上了,眼前一片漆黑,随后,一阵强光出现,我进入到一处寂静无声的地方。”
那是有一年,梅籽芩在N市住宿当晚做的一个梦,到现在她还能记得,因为,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奇异的“显梦”,她找过一些人去分析她的这个梦,从各个方面都做过一点解释,如死亡、事业、婚姻、暗影,甚至包括了性,每个人都能自圆其说一番,时间长了,梅籽芩觉得此事已不值一谈了。
这次来N市,她又想到这个梦,然后她的头脑里就迅速地萦绕着一个词来——“不幸”——梦里的内容、自身的遭遇似乎一下子就和这座城市的“性格”联系了起来。地铁站里,列车呼啸地一辆跟着一辆,快速地把人从未知的深处带了过来,只做短暂的逗留,就又把人带向迷茫的远处了。梅籽芩跟着来往的人流,坐上了驶向市区的地铁列车。这时,已是过了晚上九点,她跟治疗师研修会的老师们一道用过晚餐后,其中有一个本地的老师很是热情地说要开车带她回市区,她住宿的酒店。可是就在半道上,这位“不靠谱”的老师接到一个电话,才想起,她还要去补习班接孩子放学,然后就只能非常抱歉地把梅籽芩放到最近的地铁站了。“如果下次我再信了苏燃说的话,那肯定不是我意识做的决定!”梅籽芩只好苦笑地自语道。
也许是因为昨日的一夜无眠,天明后又去赶乘第一班去N市的高铁列车,加上整个路程不时地牵挂着女儿的病情,梅籽芩也就只断断续续地休息了一个多钟头。她试图让自己更加地有精力去应付治疗师研修会的学术讨论,但是,她发觉这并不容易,“或许是时候该关注一下身心灵的问题了,那些看起来玄之又玄的玩意,说不定真能令我好好睡上一觉。”她头一遭开始认为,学术讨论那股子叽叽喳喳的劲,还不如自始至终端坐在蒲团垫上——像武侠世界中的一个正在修炼神功大师——的杜老,那时不时地做一番吐故纳新的举动来的有趣。他那换气的法门和他身体的节律总是显得那么协调一致。
即便是再理性的治疗师的群体,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周围文化、时事舆论的影响,而放弃他们自我的高贵权力。这是梅籽芩新得出来的一个看法。研修会所要讨论的学术话题,是到场的所有人员,现场在纸片上书写一个已备好的课题名称,然后大家投票遴选出票数排在前三位的,作为这届会议大家要讨论的内容。梅籽芩早些时候就为此次会议做了充分准备,她是想引领一个话题,而不是再像过去那样,尽管有真知灼见的观点,却终还是“寄生”于别人内容框架里。就此,她特意费了一番心思,几经考量,定了一个看起来非常引人入胜的名称,称作《物理学视角下的心理动力学定律和模型》,这是一个试图要把精神分析领域里所有关于心理动力学的研究,全部还原进自然科学中的客观规律和理论模式。精神分析理论一直被人诟病的是它的研究完全是得益于临床经验,很难用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加以验证和预测。因此,当梅籽芩把这个课题和拟写出来的内容大纲发给几个同业的师长同辈们请教时,获得的都是大家极大的热情和关注。
可是,此番在治疗师研修会上,大家对她的这个课题并非有她所期待的那种强烈的反响,而是,纷纷转向了家庭治疗的领域,三个被选中的课题,其中有两个是关于家庭的,一个说到“家庭图谱”,一个提及“原生家庭”,这大体上是受了当前一部电视剧《都还好》在市井坊间的广泛传播。梅籽芩暗自埋怨,“这真是被一群‘家庭派’的毛头小子,夺取了我们阵地的山头!”“要是傅爷在,他那正统的鼻音定是能震住这群外帮杂派的,局面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地铁晃荡晃荡的声响,窗外广告牌光影变换的推进,很快让梅籽芩意识变得恍惚起来。整个身躯在扭曲压扁,然后就越来越轻,悬浮在空中,随着列车的运行,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德安门站,下车!德安门站,下车!”她趁自己还仅存的那么一点清醒,赶紧轻声细语地对自己下达了这样的“指令”,接着就真的疲惫地睡着了。梅籽芩很确信,自己在内心种植的这份“暗示”,她也多次依赖着这种“神奇”,使得自己能从深度睡眠的状态中按时地清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梅籽芩就觉得从一处幽长昏暗的隧道里,传来了微弱的声响,是有一个声音在说些什么,她把耳朵凑近了一些,使劲地用力想要听清楚是在说些什么,但还是不管用,正在她焦急的时刻,那昏暗的隧道入口处闪现出一位相貌奇特的老者身影,依稀能看得出,此人在蜷着瘦小的身子,凶恶地注视着她。梅籽芩被这景象一惊,随后就感到肩膀左侧,被人轻轻地拍动了一下,“这位女士,德安门站就要到了,该下车了!”
这声音轻柔而又坚硬,她感到整个身子似乎都在听命于这话,不自觉地就要照着去做了。梅籽芩睁开双眼,见坐在她左手边的是一位五六十岁模样,身形单薄,眼神锐利的长者。他的穿着显得有些别样,里身穿着一件黑色的毛绒线衣,外身套着一件棕褐色的长款呢子大衣,大衣长的几乎要把他的双腿都要遮盖住了。在他的头顶上还戴着一件类似于西方绅士的那种宽边礼帽,这太不像通常这个岁数应该有的装扮了。
“谢谢!要不是您,我差点就要坐过站了。”她礼节性地朝长者道了声感谢。
“呵呵,看起来你的自我催眠,这次对你并没有起到作用哦!”那位长者微笑地回了她一句。
这话,让梅籽芩深深地一怔,犹如是一团厚厚的乌云被一道闪电击穿了进来。眼前这位陌生的老儿,居然能体察入微地看尽她的用意。就在这时,地铁已经缓缓地驶进了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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