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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婆出生的时候，正是两个世纪交替之时，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没落时世。
这个时期，世界和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但对于我太婆来说，似乎并没有她的什么事。有她的事，就是如何解决活命的事。
我太婆生来就是个苦命人，出世不久，便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被父母亲送了人。
在当时，父母把孩子送人，是司空见惯的事，也是不得己的事，但并不见得一定是坏事。
与其在家里饿死，还不如送人。送人实际上是给了她一条生路，怎么说也比饿死强。
就像家里的老母猪，生了太多的小猪，为了给别的小猪一条生路，只好把长得不好的小猪丢掉或者吃掉。
我太婆就是那头长得不好的小猪，但她并没有被吃掉。
因为这个原因，在我年少时上学的时候，每每看到课本上那些万恶旧社会里，贫苦人民卖儿卖女的故事，我总不由自主想起我太婆。
我太婆的命运真是曲折，她是几经易手，最后才长大成人，但她从来没有怨恨过她的亲生父母。
她的第一对养父养母，把她养到三岁，最后还是养不下去，转辗又送了另一个人家。
幸好，这家人最终把她养大成人，并且把她嫁给了我太公。
我太婆并没有因为嫁给我太公而交上好运。她在短短短几年里，为我太公一连生了三儿一女。
我太公并没有跟她一起把儿女养大成人，三十岁出头便得了传染病撒手归西，只给她留下了四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这不知是不是一种宿命？我太婆当初是由几家人合养而大，后来上天便要她加倍地偿还，要她独自拉扯大几个儿女。
就在这几年，中国的那些头头们也在变来变去，乡下人有时根本就不知道，谁是当今的万岁爷，只知道钱象纸一样不值钱。今天还能买一头牛的钱，明天就买不到一斤大米。山上的能摘的野菜也越来越少，没人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太公死的时候正值夏天，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到处都是苍蝇和蚊子。
我太公死于一种叫霍乱的传染病。这种病传染非常快，加上当时的医疗条件很差，死亡率极高。
我太公每天给别人打短工聊以糊口，那天早上外出的时候，才刚感到有点不舒服。
我太婆叫他别去了，他不听。他用稻草和上烂泥帮别人做房子。
中午时分，我太公实在撑不住了，回到家里，就象一堆烂泥一样扑在地上。
他上吐下泄，裤裆里渗出象洗米水一样的白屎。我太公像一只屙了白屎的瘟鸡，在地上抽搐着，当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当时，我太婆正带着几个孩子，在别人的地里帮摘花生，晚上天黑回到家时，发现我太公己经不行了。
我太公早上出门时，地头大榕树上，有只乌鸦在“呃——呃——”乱叫。我太婆听着这瘆人象哭哑了的声音，心里就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打死也没想到，才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就失去了丈夫，整个家就象乱风中断了顶梁柱的草屋，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当时，村里因这个病而死的人不止我太公一人，几乎死了整条村的三分之一。
常常是刚从家里把死人抬出去，抬的人回到家就跟着上吐下泄，不久便眼窝深陷，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来，皮肤皱缩象干裂的树皮，跟着脱水，整个人肿得象发酵不好的馒头，大而不松软，往皮上一捏就一个坑，几个时辰后便连出气也没有了。
短短几天的时间，村里到处都是披麻带孝的鳏夫寡妇孤儿。
人们在送葬的路上擦肩而过，目光悲戚，相顾无言。
村头西岭坟场上，夏天裹着雨的山风，刚把清明时挂的白蟠吹掉，又到处新蟠飘扬。那些红白相间的旌蟠，在列列阴风中，怒号如泣。
我太公死的时候，我太婆才刚满三十岁。安葬完我太公回到家时，正是正午时分。
我太婆关起门来，躺在床上哭得天昏地暗，她本来打算要随我太公而去，一瓶农药就放在她的床脚边。
傍晚时，她已经哭不出眼泪来，双眼被手揉得通红涩痛。一天没吃东西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
她打开房门时，她的三儿一女正站在门外，几张小脸泪痕纵横，四双小眼，无助地望着她。
我太婆看着这几张面黄肌瘦的小脸，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顿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她不想自己的几个孩子，再走她的老路。她下定了决心，把孩子们养大成人。
那一年，她最大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虽然才八岁，但已经可以“帮点忙”了，但离真正“能帮忙”的时候还早着呢。
最小的老四，也就是我小姑婆，当时一岁，才刚学走路。最令她担心的是体弱多病的老二，三天两头地生病，又没钱抓药，只好到田头路边胡乱摘些草药回来对付。
那黄绿色的草药汤，难喝得要死，老二每次都闹着不肯喝。
我太婆只好捏着他的鼻子生灌，灌着灌着，老二小脸的颜色也变得跟药汤一样青绿。
老二后来终究能勉强长到了十岁，但人个儿瘦弱得不成样子，似乎风都能把他给吹走。我这个二叔爷，没能熬过十岁，夭折了。
我太婆年轻守寡，又碰上艰难时世，日子之难可想而知。
一双手从地里刨吃，怎么都填不满五张嘴。五张张口吃饭的嘴，就象五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如果不是我太公的亲弟弟亲弟媳——三太公三太婆，还有一些亲戚的接济，我太婆肯定熬不过前头那几年。这样，我爷爷兄妹几个中，有人绝不是今天的命运。
那时候，为了得到亲戚的接济，我太婆没有多想脸皮的事，她只想怎样去填满那几张小嘴。
我太婆从地里回来，就拉着膝下的兄妹几个，去亲生父母家，两个养父养母家，还有太爷这边的亲戚家窜门，顺便下地帮人家干点活。
看着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亲戚们总能管顿吃的，运气好时，还能带回一点红薯南瓜玉米之类的东西。
看着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我三太公除了时常接济外，曾作主劝他嫂子另嫁。
但来谈的那家人孩子也多，对方提出的条件是：我太婆只能带两个孩子过去。
听到这话，我太婆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说再难也要独自把孩子们拉扯大。
——THE END——
文字｜江风
图文编辑｜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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