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沉闷的长笛,载着将近五千人的航行者号邮轮驶离了悉尼港口。下午五点半整的天空下是一片幽蓝的港湾,悉尼歌剧院看起来十分优雅,远远望去,下午时分的歌剧院更受众人宠爱,人们徘徊在广场上举着相机流连忘返,试图找到更好的角度进行拍摄。有人就坐在歌剧院正前方的海岸边,看着周围的红色屋顶在树荫里若隐若现,想必心里十分舒心。Jenny 望着窗外出了神,她总是告诉我说,自己下次一定要去那边坐上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吹吹风,晒晒太阳。闭上眼睛感受一下这南半球吹的海风有什么不同。我嘲笑Jenny 太傻,平时工作忙到睡觉都不够,好不容易靠港一次,肯定是立马去唐人街或者便利店买些生活必需品,或者找家中餐馆吃顿好吃的犒劳自己也行。毕竟船上的员工餐,说是好吃都算是夸下海口了。何必浪费那个功夫,又不是过来旅游的。不管她跟我念叨多少次,最终她也没了了这想法,谁让她跟了吴一起呢,性子急,对生活又毫无观察力的人,是不会陪她发呆的。
Jenny 是个小个子女生,看起来很弱不禁风的样子,胳膊上居然也有一块肌肉,当然对我来说那是一块“鸡肉”,而不是肌肉。刚认识她的时候,印象算不上深刻,相貌平平甚至说有些过于普通。头发很多但也非常毛躁,还带有自然卷。脸颊两侧有痘痘,鼻翼和细小的眼睛下面洒落着稀稀拉拉的雀斑,看起来很无辜也很可怜,所以普普通通的Jenny 没有让我觉得讨厌。她很胆怯,刚来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沉默。有一次,在开员工会议中途,突然剧烈抽泣起来,我坐在她斜对面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平时她很安静,不爱说话,做事也很卖力,我没料到她会在人们面前落下泪来。所以她是一个在沉默中爆发的人,好过于另一种。
这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在默默忍受当中,忍受远离家乡,或者说远离祖国的痛苦,忍受陌生环境的压抑,忍受上司的打压和挑衅。大部分人都是新人,有从学校刚毕业的,有从其他行业转过来的,有一两个还在学校读书,不过这群人都是中国人,吴就是从护士转过来的,也不明白她怎么就想起了要来端盘子,端那种又重又大的瓷盘。其他国家的人都是在酒店工作好几年才到这里来工作的,相比较之下,我们这群社会小白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每天的工作结束后,基本到凌晨一点才能躺下休息,时运不济,登船的月份刚好赶上公司一年两度的卫生大检查。各方面特别严格,员工日子自然不好过。接待完了客人,就是各种打扫卫生,拿着化学喷雾擦桌子底座,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像新的为止,可是这艘船明明已经快二十年了……想到这里,不禁觉得真是上了贼船。现在我也不明白,拼命擦桌子底部的意义在哪里?作为一名船员,到底该以怎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周遭的一切,是我们这帮“新生儿”每天的必经课程。
每天下午在主餐厅上晚餐班表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谁也顾不上谁。无论在开餐之前做了多么充分的准备,一转眼别人就会顺手牵羊,在客人就坐的时候,倒不出水来,因为水扎不知道跑到那个服务台去了。只要一开始忙,原来死气沉沉的装备,都会立马变得活手活脚起来,满屋子乱蹿,直到最后晚餐结束,不管是需要的也好不需要的也罢又都会回到你的服务台,因为这个时候,要把它们装上餐车运进那个噪声大作,热火朝天的厨房里清洗。在排队等待的途中,眼里充斥着堆积成山的锅碗瓢盆,垃圾桶里剩下的三文鱼和牛排,混在一起的奶油汤和面包,被剩下的凯撒沙拉生菜叶子混在一起,再多看一眼就要吐出来。洗碗工就在你的面前把那些垃圾倒进处理槽搅拌,你都能感觉到废物堆积久了发酵之后散发出来的酸臭热气,就那么一股不容你闪躲的速度钻进鼻腔。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后面的“印度老哥”就开始催促了。我反应稍微慢了一些,刚才那股恶臭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眼前要等着收集干净餐具,洗碗机轰隆隆的喷出热气,像个变异的巨大蛆虫。我丢了几个黄油碟,就是那些老外吃面包的时候,把黄油涂抹在面包里,咬一口又放回去的那种小盘子,这样就没人会跟他争夺那个涂满黄油的面包了,也会在一桌子人聊天的尴尬之际伸手拿起面包再咬一口,更有甚者,坐在椅子上的下一秒,手就迫不及待的伸向面包篮,要是面包篮有腿,肯定会抬起屁股就跑,宁愿一头撞进垃圾桶,再被冲进处理槽,也不像被一双双油腻的手死死的捏在手里,何况还要用黄油刀一点一点割开肚子,被整块整块的黄油填满为止。过后顺手把餐布一盖,似乎从来都没有人动过那篮子面包。黄油从面包肚子里被挤压出来,沾在嘴角上,不知道从小都吃了些什么的人能有一条那样的舌头,实在难以想象面包在他嘴里都遭受着怎么样的痛苦。话扯远了,我回到服务台,那个“三”,冲我吼了一声,我没明白过来他到底怎么了,他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他的背影看起来摇摇晃晃,步伐极快,嘴里吐着我听不懂的泰式英语。不过他人还算不错。我丢了他的黄油碟,不知道这个时候正在哪位服务员的手里擦着,也不知道即将被谁又重新放上一块面包,再重复着被运进厨房,清洗,消失,又出现在另一张桌子上。但无论如何它们只有一个使命:塞满黄油的面包的最后一站。
餐厅里只有三一个老泰,他真的是老泰了。五十七岁的人也不在乎结婚生子,兴许他是个同性恋吧。结婚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我是听懂了的,否定句表达的也没什么问题。不管怎样,反正我是实在难以想象作为gay的三年轻的时候会是哪般模样。我跟他搭档了一个周,也是我在主餐厅上晚餐班表的第一个周。我听不懂客人点的酒的名字,什么southern 玩意儿,我现在也没记住。不懂什么顺序,别人看我一眼,就怯懦的过去拿着小本子记下来,到底写了些什么鬼东西恐怕自己都不太清楚,跑到酒吧门前,只能勉强模仿着客人的口音重复那些单词,绕来绕去半天,酒吧的人终于搞懂了,把我笑到脸颊发烫,让我不要讲Chinese English ,既生气又羞耻,还很无奈。就这样度过了第一个夜晚。回到宿舍就开始恐惧明天要怎么样面对根本听不懂的洋文。在梦境里还在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what would you like to drink tonight ?”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熬过来那些日子的,是人生噩梦。一节特别难熬的课程,每节课都能学到新的东西,每天在自己的无知沮丧煎熬和学到新知识的兴奋中当中来回碾压。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航程。在船上,船员的时候不按照星期来算,也不按照月份。每个人都会数航程,七天的,九天的或者十一天的。五天的基本没有,如果偶尔有一个十五天的,船员们都只会捶胸顿足。如果航线不佳,越长的航程会有越多的海上日。就是船一天到晚都在海上飘着,风浪不大根本感觉不到它在动。下了班就去食堂扒几口为了活下去的饭菜,去后夹板抽支烟,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说到吃饭,菲律宾人的饭量惊人,一大长桌的菲律宾人,每个人盘子里都盛满了白饭,就着里块干到骨子里的鸡肉或者猪肉,其中某个人从裤兜或者围裙里掏出来一包看不懂的酱汁,在桌子上传递下去。叽里呱啦的讨论起来,也不知道是说的事开心还是那包酱汁太好吃,每个人都会大声笑出来,有些人的声音听起来雌雄难辨……
菲律宾人很少一个人坐着吃饭,食堂里总是有几张桌子是固定的菲律宾人坐的,角落里挤满了印度人,也好,免得他们说话的时候把咖喱溅到被人身上。中国人也扎堆一起吃饭,船上中国员工不多,大家惺惺相惜,不管是谁,都能聊上那么几句,下班了就各回各家,很少喝酒聊天。菲律宾人最爱喝,那儿都有他们的身影,印尼人普遍给人一种好商量的感觉,吃饭的时候相对安静,他们之间也会传递那种我们不认识的小调料包。很少见白人中规中矩的吃饭,他们是那种为面包生,为面包死,也可以对面包漠不关心的人群。
偶尔遇上特色菜的那一天,就是所有人耐起性子甘愿排队的时候。难得暂时告别难喝的油腻的猪肉青菜汤,一团烂泥似的“印度美食”,还有不知如何评价的打着亚洲旗号的不可名状的乱炖。每个人都探头探脑,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盘子装满,要是谁在前面打了一勺又一勺,后面的人会非常愿意的起监督作用,担当起“有福共享”的责任,把牙齿磨得咯咯响,到他自己的时候,什么都是身外物了。这就是船员们的食堂情况。
人们说“男人不娶戏子,女人不嫁船员”。也不知道谁说的这句狗屁话,人都有得到幸福的权力,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哪怕过程看起来虚无缥缈了一点,但结果只要不太荒唐,又有什么好指责的呢?何况,其实大家都很忙,谁又真的始终关注着谁呢?
悉尼歌剧院附近有一家越南餐馆,我误打误撞吃了他们家的越南粉,酸辣的口感让我立马有种回到国内街边摊的感觉,说热泪盈眶是假的,倒是真的感动不少。如果一个人因为以为吃饭一口喜欢的饭菜而感动,你怎么能说他不可爱呢。后来经过越南的时候,专门去找了家看起来正规的越南餐馆,头一道菜就是越南粉,结果大失所望,除了那碗越南粉无人问津,其他的都一扫而光了。奇怪,悉尼的越南粉更正宗?到底哪个是真的,那个是模仿的呢?
好的港口附近基本都能满足船员们的需求,购买生活用品和吃饭,纪念庆品店也很受欢迎。为了纪念本人曾到此一游,我特意收集了好多冰箱贴。后来发现,贴在冰箱上后就再也不会多看一眼。也不会因为这个多么怀念或者伤感当时的某个时刻。人,就是这样的。健忘…
繁华的港口,就比如悉尼歌剧院,这是闻名遐迩的世界著名地标,船停在这里,客人满意,船员更加满意。船上的人拍船下的人,船下的人抬头仰望船上的框框口口,好像从中能窥见什么见不得人的丑闻一般。Jenny 喜欢录视频,她说视频是活的,照片是死的。以后回忆起来,会更觉得生动一些,这话听着也没错。所以每次她偷跑到十二层甲板就为了录个视频发朋友圈的时候,我也不反对她。对我而言,活的死的,都不重要。
船停了,肥瘦相间的人群从船身侧面开的一个口子里流出去,好想憋了一路的大便,船终于可以吐一口气,舒缓一会儿了。船员们也笑颜齐开的跟着涌了出去,清一色的黑,灰,白体恤和短裤,拖鞋,加一定不知道戴了多少年的棒球帽,挎个包租婆收租的小包就出去寻乐子去了。暂时丢开船上的七七八八,混进人群里,也是一帮走过世界的人了……
当个船员同志,没什么不好……
等到下一次鸣笛,又有新的故事发生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