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野蔻
那是我当天抢的第一单。
家里闲着的单排虽早就在某拉货平台注了册,但一直没正经干。今年受疫情影响,本业不甚理想,这才又想起把这个营生拿起来。久不上线,平台上各项分值偏低,单子实在难抢。临近中午,才终于捞到一个。
货栈上只有一个短发中年女人在值班。办完了票,窗口里的女人头也不抬地说,瞧你来的这个点儿,我们工人刚吃饭去了。生怕我叫她搭手似的。啥意思?我指着棚下面那堆花花绿绿的饮料,有点出乎预料,我自己装啊?尽管抢单不易,但平台上估算的包含信息费的运费才62块钱。女人听我声音变高,才抬头说,你早来十分钟就好了。没说的话是:这可不赖我。
货少也罢了,可要拉的是一百四十件饮料,每件24瓶,每瓶275毫升,还是玻璃瓶,一吨半未必下得来。我车标载才一吨半,又十来年车龄,按标载弓子板都能压平了。要不是为开张,我都未必来。我再一个人巴巴地给装了车,那这趟活可太贱了!
抢单的喜悦就这么打了折。我虽不悦,可要不干这单,午饭都得白填。想到这,还是疲软地又问,那工人几点上班?女人倒干脆,两点。两点!说话这会才十二点刚出头。女人大约是从我头顶的稀疏,两鬓的灰白以及言语里的软弱看透了我的犹豫。女人说完又低头去翻手机,顿了一下又说,要么你等会,如果不想等又不想装,我只能叫他晚点再叫车来。一副悉听尊便的语气。
拉货就这点好,随时遇见各种人和事。调头走?平台完成率扣分不说,还一分钱没挣到;硬等一个多小时更不现实。
唉,装吧!小两吨的货,再怎么说,也得出点搬运费吧。
可才装了三十件,汗就滋滋冒了出来。又装几件,腰开始酸。心里不禁犯起合计来。这劳动量,要多少钱合适?少了我不乐意,多了他不喜欢,我这才觉得有必要跟货主说道说道。
嘿,你猜怎样?货主一听是我自己装车,还来要搬运费,当时就急了:没人装车你早说啊!我又不急,大不了我把单取消不就完了!你这都装了几十件才说,到时候你搬运费要二百块钱,我怎么办?几句话把嘴笨的我噎得不知该从哪说了,好像我是自己的尴尬处境,和胁迫他的元凶。
猛一听,他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细一琢磨,这话里话外我是一点理都没有,合着比起搬运费,我的白跑就不是个事儿。我的急和气一下就从头上冒出来,我抬起沾满灰土的袖头擦着汗,却只剩张口结舌的份儿,好,好,兄弟,这事是怪我,是应该第一时间告诉你的,那你说现在怎么办?那头老大不乐意地嘟哝道,搬运费多少钱?话音里既有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的感觉,又有一旦我报出来的数额超出他的预期就让我卸车走人的意味。我谨慎地合计了几秒说,五十行不,一百四十件,快两吨了!生怕那头让卸了车,我紧找补着。通电话时我侧脸避开立在门口往这边看的短发女人。那边顿了一下,才含混道,你可绑好车。
车在重载下,咯吱咯吱地响,好像随时会散成一堆。我一路紧握着方向盘,身体绷得像根棍儿。既想快点把这活儿完结,又不敢开得太快。好不容易哼哼到地儿,卸货的位置却在一栋商务楼后院,不但停了好多车,路还不平整。但为了照顾卸车和出来时的方便,又不得不倒着进院。这让刚有点放松的我又紧张起来。
我警惕地来回察看着倒车镜慢慢向后挪动着,竖起耳朵听着因车轮陷落进坑时车体发出的刺耳的声响。正当还有三五米就要挪到卸货的小门时,却有人大喝一声:看车!我浑身一震,一脚踩死了刹车!但车的右后轮还是落入一处坑里,随着重车车身猛烈地摇动,右后角上一件饮料咵嚓一声摔了下来。紧接着,不等发蒙的我从车上下来,一个拿着手机的矮胖子尥着蹶子窜到车门外,咣咣砸玻璃,面目狰狞地吼道,眼瞎了你,知道什么车吗,真要顶上你赔的起吗?他骂的比这难听十倍,抓狂的嘴脸好似一条被剁了尾巴尖的狗。我坐在车里,心乱如麻,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脸苍白成了一块木头。
原来,那矮胖子是打着电话在倒他的福特越野车。这个档次车的倒车系统本不该出危险,何况我倒得像蜗牛一样慢。但不知他电话里的那头是什么人,又在说什么事。其实也还不至于有危险,还差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呢,是货主见俩车都没停的意思,才大喊了一声。这一声不但吓到了我,还吓到了矮胖子。这才有了上面一幕。车是没撞,饮料可摔了。这单活儿干得呀,窝心,实在窝心!
吃完饭,我把车停在一处机电市场外的路边,斜在座位上打盹。恍惚中,一时是躺在上铺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听着同学们的嘈杂等着熄灯。一时是收到了小说采用的消息,合计着该买几本当期杂志送人,还用不用送给远在南方的她。一时又在为孩子是一对一补习还是上班课纠结着,盘算着能差多少钱。平台上叮铃铃一声响,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滑动抢单条,还是慢了。看看时间,只眯了十分钟。十分钟,却梦见一堆凌乱。
我顺手抄起玻璃下面扔了十几天的小说月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书页里淡淡的油墨味儿,毕竟让我捕捉到了自己做不到圆滑玲珑的一点点可怜的骄傲,于是,便在这短暂的错觉间原谅了自己的笨拙和晚熟。初冬午后的阳光尚温,我点起一支烟,呆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人车,心头顿然浮起一阵酸涩,眼前就闪现出一片颤动的朦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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