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下）
【壹】排调篇 关键词：渐至佳境 代表人物：顾长康、孙子荆、晋元帝、蔡谟、韩康伯
排调，即戏弄嘲笑，有点斗嘴斗智的意味。可以是玩笑戏弄，也可以是软中带刺的反击，但都无伤大雅，似乎智慧可以将一切小激烈化作睿智的箴语，再次读起，不再是泡上一杯速溶浓咖啡，凛冽苦仄，而是细心烘培，小心煎煮，一尝，渐入佳境。
譬如，顾长康吃甘蔗，先从甘蔗的尾部吃起。甘蔗的头部最甜，人所共知，当有人问起原由，他的回答是“渐至佳境”。我不知这是否是他对自己小癖好的一个圆场，只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后，那份一直半空的心情，或许才有期待。渐渐，渐渐，慢热的故事，或许不够浓烈，但绝对抵得过一晃而逝的荒凉。
于是读此篇故事，我知道佩服和会心一笑只是第一口茶，是这个味，又不全是。它们值得你，一读再读，渐至佳境。
先说孙子荆，他年轻时想要隐居，便告诉别人自己一直希冀“枕石漱流”，以石为枕，用流水漱口，青石，清流，清心，寡欲。然而一下子语误，说成“漱石枕流”。别人反问他，他倒是从容：“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你看，我以清流为枕，洗净双耳，再不问世事；你看，我以尖石漱口，磨练牙齿，方可砥砺人生。怎么误说，怎么解释，其实都是万变不离其中——隐居，隐心，却不是妥协。于是语言这个载体，怎么起舞，如何换乐，都逃不脱舞池的中心，思如喷泉涌。
再说晋元帝，喜得皇子，遍赏群臣。殷洪乔谢赏时说：“皇子诞生，普天同庆。臣下无功，辱蒙重赏。”或许是一种谦卑的套话，聊表谢赏之心而已，但是元帝居然逮着机会开个玩笑：“这事难道能让你有功劳吗！”此刻历史上的帝王功过，血雨形象都淡去，只剩下一个开心的父亲，借着“功劳”二字，隐藏着一点点私密的歧义，让人破颜一笑，尴尬又会心。
又如蔡谟，他经常被王蒙、刘真长二人轻视。此二人有一次去看望蔡谟，竟直接向其发问：“您自己说说，您比得上夷甫吗？”蔡回答说：“自认不如。”二人听后，对此回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仿若看见自己估价的一件东西果值如此，于是继续盘问，想让这件东西自己道明为何自视低廉，却听得蔡谟睿智反击：“我不如夷甫，是因为夷甫没有像你们这样的客人。”有时，你以为我退一步是真的甘心低头吗？如果我的谦虚得不到你们的尊重，那么我的犀利便是翻倍的刻薄。君自斟酌，我且低抿，举杯覆杯，还看君意。
最后说的是韩康伯。范荣期看到郗超尘根不静，俗情不淡，戏弄他说：“伯夷、叔齐、巢父、许由，上古清廉之士，不受爵禄，超凡脱俗，静养心性。而你为什么一定要劳损身心，像苦击乐器的师旷那样辛劳，像倚梧桐而辩的惠子那样耗尽心神呢？”郗超一时接不上话，这时韩康伯智语相道：“何不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范荣期引用的是《庄子·齐物论》里的观点，强调去除人为，顺应自然，绝圣弃智，修心保性。但是庄子除了喜欢把问题放在极端的背景下从而获得解脱，他也会举些生活中例子，让人食点人间烟火，庖丁解牛就是很出名的一则。于是聪明的韩康伯就借用《庄子·养生主》里庖丁解牛的故事，反驳师旷、惠子的苦练技艺不是自作孽，不是找罪受，而是为了有一天也能达到庖丁的境界。庖丁不是生下来就可以目无全牛的，那么师旷、惠子，包括我们芸芸众生，都必须非常努力，才可能看起来毫不费力，仿若超出凡世。就像我韩康伯现在可以反唇相讥，难道不是苦览群书、融会贯通、巧练辩力的结果吗，要不你怎么一时语塞了呢？
再品味这些故事，渐渐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资本去斗的，你首先要有斗的实力，还要有斗的气度，最后必须有斗的杀伤力，却绝不是没事找茬，而是必要时掀出底牌——
我渐入佳境，但本不想把才啃完的甘蔗梢，为君奉上。
【贰】轻诋篇 关键词：褚季野 代表人物：王但之、王羲之、褚季野
轻诋，轻视诋毁，魏晋奇士骂人都不带脏字，他们或以著书相抵，或借古讽喻，或者干脆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打得你脸疼又不敢叫苦。我收集三个故事，将其分为三等境界，逐一讲述。
第一境界：著书相抵、针尖相对。话说王但之因为不被支道林赏识，便写了《沙门不得为高士论》。因为支道林是个和尚（即沙门），所以《沙门不得为高士论》的大意是和尚虽说置身世外，但是终究要受到宗教的约束，不可能如隐士一般，随心所欲，心境调畅，因此终身修行，也达不到高士的境界（按，高士，德行高尚而不做官的人，即隐士）。王但之心想，你看我不爽，那我就用文字让你也不爽，管你看完后是何态度，反正墨尽笔收的刹那，我心头的火气已泻。但我觉得王但之虽然有才，境界却不高，别人不赏识你，你便动气了，说明内心深处不够自信，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元多异的，不为赏识又能如何？何必借着别人的赞语，扶你内心的倾墙？有写文章的时间，为什么不把粪土之墙，铸成万仞之城，那么再多的闲言风雨，城内自有一方清明。高与不高，不在外睹，而在内视。
第二境界：借古讽喻，以退为进。谢万任豫州都督时，王羲之曾写信告诫他切勿高傲，谨慎处事，谢万不听。结果晋穆帝升平三年的北伐战争，傲慢自负的谢万不肯抚慰将士，未遇强敌，兵已先溃。失败回来后向王羲之写信忏悔，但是王根本不识他这一套，自负傲慢，不尊重生命的人，一次失败是不够让他觉悟的，于是王羲之反驳道：“此禹、汤之戒。”谢万，千万别以为我是在夸你。你以为自己真的是夏禹、商汤吗？你问下自己真的是在自戒反省吗？说一句是自己的罪过，国家就能兴旺发达吗？好生反悔去，你还不配让生灵涂炭。
第三境界：拱手作揖，只言我谁。太傅褚季野刚到江南吴郡时，吴地的豪门大族正在金昌亭中聚会宴饮。褚季野虽然素有盛名，可是当时那些富豪匆忙中不认得他，就吩咐手下人多给他茶水，少摆些粽子，而且茶一喝完就添上，使他没机会吃粽子。褚季野喝完茶，不紧不慢地起身，拱手作揖，甚是礼貌地介绍自己：“我是褚季野。”一下子满座皆惊，狼狈四散。再看看第一境界的王但之，对比已非常鲜明。如果你的名字就是最好的回击武器，还需要多说什么呢？那么，连着起身，连着一系列的动作，都那么儒雅地饱含攻击性，谁不俯首？
【叁】假谲篇 关键词：智、假、真 代表人物：曹操、江思玄
假谲，虚假欺诈，听起来似乎让人不由生厌。但假谲中可见机智，为了那一点全心全意的势在必得，有些手段，再假，都是通往真实的一座浮桥，人一通过，桥自腐落，坍塌，散入过往的河流中。
我看见有两人意欲过桥，带着不同的目的，踩着不同的节奏，真真假假地走到浮桥中间，桥身不由得晃动起来……
第一个是曹操。像曹这类的人最怕夜半被袭，稀里糊涂地上了黄泉路，所以必然要想出一些一劳永逸的办法。他曾屡次强调：“如果有人要害我，我心立马怦怦直跳。”有时更加具体：“我睡觉时不可随便靠近我，一靠近，我就杀人，自己也不知道。”意思就是你们最好老实点，我第六感很强。这还不够，理论基础已建立，剩下的是例证。
贼眼一转，曹操看到身边一个憨傻的侍从，对其说：“今晚你怀揣着刀匕，像个行刺人一般秘密地到我的身边，我一个鲤鱼打挺，说心跳得厉害，然后叫人逮捕你去执刑，你只要不说出是我指使的，我保准你没事，并且会重重酬谢你。”可怜那个侍从智商过低，又遇到一个绝顶聪明的，只有被骗，被杀，被相信。行刑刀起的最后刹那，他还笃信一切都会没事的。是的，他一死，又会有什么事呢？曹操从此安然卧寝，又会有什么事呢？被骗到底的人，都是没事的。如同曹操不觉得这是草菅人命，侍从亦不知会命丧黄泉，虚虚实实，空空有有，真真假假，一切便两安了。
第二个是江思玄。江思玄喜欢的女人是诸葛恢的大女儿，一个寡妇，一个正派刚毅的寡妇，一个发誓不再二嫁的寡妇。可是在江思玄看来，没有不再嫁的寡妇，只有精诚不至的追求者，铁了心要得到你，其他什么的，都是废话。于是江思玄向诸葛恢求婚，不需要什么华丽的措辞，只需一个真挚又顽固的眼神，其父心里便许定了这个女婿，还帮着牵桥搭线。
诸葛恢把家搬到靠近江思玄的地方住下，然后想方设法把女儿独自一人“软禁”起来，天黑时分，江思玄便进屋睡在对面床上。女子知道实情后哭骂欲绝，她想，若江思玄敢有半点非礼，便来个玉石俱焚，可是眼前的男子，不主动，不退却，夜深人静，两两各安。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不说话，屋里却尽是热腾腾的言辞。他就那么远远凝视，微笑着，止乎礼。势在必得的笑容仿若再说，我等你，等你慢慢平静，然后，再因为我，不再平静。如果说绅士是耐住性子的狼，那么只能说，我想吃的你，是如此地值得我去等待；如果说，一切的开始都是场骗局，那么只能说，我想骗的你，是如此地值得我去费尽心机。
哑谜打了那么久，江思玄觉得前戏演得差不多了，是该出击了。一晚上，本以为是和从前的每夜一样安静，可是夜半时分江思玄突然说梦话，眉头紧锁，全身抽搐，语词不清，仿佛噩梦缠身，女子一看，立马去招呼侍女叫醒江郎。没想到，江却突然跳到了自己的床上，逼近，逼近，在容不得呼吸的间距中问道：“我只寻常男子，噩梦美梦，亦是自我造化，你紧张什么呢？”女子刚想把他推下床去，却被他一把抓住：“既然我的事你管了，那以后，就请你管到底！”不再是淡漠，不再是莫可名状，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成竹在胸的命令。女子默不作声，羞涩地低下头去，最美的默认，来自于心甘情愿的被征服。那么当初的当初，是骗，是爱，真的假的，早已不重要了吧……
【肆】黜免篇 关键词：黜免 代表人物：母猿
与众多的故事里，我选的主人公却不是人，但比人情深。话说桓温的军队到达三峡时，队伍里有个人补得一只小猿猴，母猿失狂地觅子，看到孩子被人带上了船，便沿着江岸，一路哀号，听者闻之悲怆断肠。就这样母猿跟着船走了百里多也不离开，最后拼劲最后一丝气力跳上船，就在跳上的刹那气绝倒地。有人剖开母猿的肚子看，愁肠已断，一寸一寸又一寸地，铺展在你的眼前，是如何都打不了结、接不上去的母子情深。猿猴不语，不说断肠之类的人语，它只是那么彻底地淋漓尽致地展现给你看，看得你不愿多说一句。但是桓温说了，他说：“那个捕捉小猿猴的人，就此革除。”
【伍】俭啬篇 关键词：吝啬 代表人物：王戎
俭啬指吝啬。本篇的第2、3、4、5 则都是记司徒王戎吝啬的那些事儿。像古今中外许多有名的悭吝人一般，他具有普遍的小气精神：侄儿结婚，只以一件单衣做礼，事后居然还要了回来；女儿结婚时借了他的钱，回娘家时忘了给老爹还钱，王戎立马把脸拉得老长；等到自己“既贵且富”，富到洛阳城无人匹敌时，依然保持良好的吝啬作风，常常和妻子在烛光下计算账簿数据。当然，他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依然是关于李子的。
我还记得，王戎在七岁时就能认出路边的苦李，因为路边的李树上有好多果实，在人来人往的街心却不被采摘，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李子是苦的，因苦而见存。后来的后来，王戎家自己种了李树，觅得良种，长得都是好李子。卖李子时，怕别人得到他家的良种，就先把李核钻破再卖。读此长叹一声，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没有单一的人，只有多面的心。
【陆】汰侈篇 关键词：奢侈 代表人物：石崇
汰侈，指骄纵奢侈。譬如王武子家以人乳喂猪，连皇帝都深为不满，“食未毕，便去”。然而最具代表性的便算石崇了。先说石崇家的厕所，据说他们家的厕所里就有十多个婢女，身着华服，各司其职地侍候如厕之人。厕内还放上甲煎粉、沉香汁一类物品，估计一般的百姓家不及千百分之一。如厕完毕，婢女为宾客换上新衣服，客人大多因为难为情而不上厕所。但大将军王敦可不介意，人家上厕所，就敢脱掉原来的衣服，穿上新衣服，傲慢如常。婢女看到私下议论：“这个客人一定会作乱！”看到这里我最佩服的不是石崇家的厕所华丽异常，而是他门下的婢女居然有如此慧眼，因为王敦都来果然发动叛乱。
贵族门下的奴仆，有时也是他们身份的一种象征，于是我猜测石崇家的美人应该也非等闲姿色，可是却遇到了一个草菅人命的主。石崇每次会宴宾客，都要些美人来劝酒，谁劝酒失败，就叫家奴接连杀掉劝酒的美人。王导和王敦曾一同到石崇家赴宴，王导不胜酒力，但怜香惜玉，总是勉力强喝，直至酩酊大醉。王敦却坚持不喝，三个美人已一命呜呼，王敦依然神色不变，滴酒不沾。王导一责备，王敦便反驳：“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干你什么事！”
也许吧，在那个时代，人命就是财产的一部分，斗富，斗命，不过是换着法子，摆起面子，寻着乐子。至于那些做棋当子的命，原本就没有声音……
【柒】忿狷篇 关键词：情性酷恶 代表人物：曹操
忿狷，指愤恨急躁。有些人天生急躁冒进，但是若本质性情是好的，似乎还可以得到世人的谅解。若一个脾气暴躁，外兼性情恶劣，又是个被要求贤良淑德的女子，又是生活在古代，又遇到了曹操，那么结局可想而知。
话说曹操有一名歌女，歌声清脆高亢，无人能及，可是性情却极其恶劣。好几次，曹操看她嚣张不检点的样子，就想把她给杀了，思前想后，又怕没人能唱出如此优美铿丽的歌，爱其才而不忍杀之。可能是此女子依然我行我素，不知收敛，最后曹操想起一个法子：挑选了一百名歌女同时培养。不久后果然有一名歌女的歌喉赶上了她，于是曹操眼睛都不眨便把那个不顺眼的歌女拖出去杀了。
我不想评论这件事孰是孰非，只想说，身为女子，性情第一，才华第二。
【捌】谗险篇 关键词：无它所论 代表人物：王珣
谗险，指奸诈阴险。以前对这个词一直深恶痛绝，后来渐渐辨证看待，奸诈不再是个贬义词，而只是必要手段的代名词。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你，你还是一味躲开吗？有时，躲得开吗？
话说王绪经常在王国宝面前说殷仲堪的坏话，殷仲堪甚是担忧，便向王珣讨教对付方法。王珣支招后殷仲堪记上心来。后来，殷仲堪就一次又一次地去拜访王绪，一去就叫手下的人退出去，一副有密事要谈的样子，但一开口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来王国宝见到王绪，便问道王珣和殷仲堪在一起密谈什么。王珣如实回答：“无它所论。”事实上真的没有交谈什么，可是空空的屋子，才会任人设想如何布置。那么这时的王国宝，还会相信吗？二人的交情日淡，也是必然的事了。
其实，我在想，君子之交淡若水，何必唧唧密密地去嚼人耳朵根，不坦荡的心，看什么都是龌蹉的，因为人会以己度人。于是，殷仲堪的阴谋，在我看来，只是一桩给点颜色的自卫。
【玖】尤悔篇 关键词：华亭鹤唳 代表人物：陆机、桓温
尤悔，指罪过和悔恨，作为一个存活千年的词，它永远是错的，又永远是对的。人们恨它，又爱它，无法自拔。如同年迈的老母，扬起家鞭，抽打的不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有自己的曾经。五味俱全，老泪纵横，只能掩面哭泣。
这篇主要想讲桓温的故事，却忍不住要以陆机的“华亭鹤唳”作为关键词，因为这样的一种意象，原是苦苦耕耘的众生的脚下，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泥土。在西晋八王之乱中，司马颖任陆机为平原内史，大安初年又任陆机代理河北大都督，欲讨伐长沙王司马义。马蹄声嘶，挥剑扬戟，却终在河桥大败。成功了或许是无量前途，失败了却终有人要为此买单，因此当司马颖的手下卢志诬陷陆机谋反时，陆机知道什么《文赋》，什么《平复帖》，都不如故乡华亭的鹤鸣，来得平寂与透彻。可生活的悖论在于失败了才会想到故乡鹤唳，成功的眼中只有凤凰翱翔的双翼，它们太美，容易遮蔽世人的眼睛。陆机如此，人何以堪？
但桓温偏不，他的声音如惊世悍雷，让世人哑然。他说：“与其这样寂寂无闻地活着，不如豁出去做一番大事业，即便不能流芳百世，难道还不能够遗臭万年吗？”我原以为桓温不在乎名誉只在乎名气，后来才知道有时疯狂地呐喊并不是要前往征伐，而是明知无望后的一种发泄。因此他虽有心觊觎皇位，最后还是谨慎行事，毕竟清醒的他认识到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的政治格局是不允许自己破坏的。吞下“天下”这二字，要的不仅是胆魄，还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助波推澜，逆流而上的人，敢于以一声嘶吼来浪遏飞舟，也足够令后人动容了。只是，无论如何选择，结局如何，宁可恸哭流涕，也不可言悔。说了后悔，岁月亦不会为你的曾经，买单。你自己踏出的这一条路，平坦与崎岖，宽广与逼仄，都是你的孽障，你的福祉。爱它，便是爱现在的你；如果不再它，就努力爱上未来的你。
【拾】纰漏篇 关键词：如厕 代表人物：王敦
写到尾声，对王敦这个人物一点也不陌生了。记得在《汰侈》篇中他安然自若甚至到冷酷无情的形象，会让人对其不敢小觑，又不由得退避三舍，总而言之，他有一颗很强大的心，强大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对错的选项，只有王敦认为对的和王敦认为错的这两个选项。
那时王敦刚和晋武帝女舞阳公主结婚，热热闹闹的华丽是演给别人看的，自己的吃喝拉撒还得自己处理。这不一上厕所，王敦看见漆箱里装着干枣，这本来是用来堵鼻子的，王敦以为厕所里也摆设果品，便吃起来，更神奇的是人家居然一口气吃光了。出来时，侍女端着装水的金澡盘和装澡豆的琉璃碗，澡豆是古代供洗涤用的粉剂，用豆末合药制成，用来洗手洗脸。王敦以为是干粮，便把澡豆倒入水里喝了。侍女们都捂着嘴笑话他。
我不知道王敦是真的不懂这些常识，还是故意如此，还是发现了错误，骑虎难下，也只能一直错下去。
【拾壹】溺惑篇 关键词：溺惑 代表人物：郭氏
溺惑，沉溺其中，遂容易迷惑。适当的声色、钱财、情爱是必须的，但泛滥之后，必当成灾。
譬如贾充的后妻郭氏生性好嫉妒猜疑，任何人任何情况她都可以超链接，孕育一切可能，最后却害了自己。话说那日阳光正好，家里的奶妈便抱着郭氏才满一周岁的小儿子在庭院里转悠。这时贾充回到家，看到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子不由心生欢喜，走过去吻了一下奶妈手里的小儿子，而这一幕却被郭氏看到了，不知是那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碎人眼睛，还是心头那一坛醋酿的猜疑越来越浓，郭氏一下子怒从中来，她看到的是自己的丈夫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孩子单纯的凝望下——吻了乳母！！！是因为站得远而看错了吗？我不觉得，是因为心站得太远，怎么近，也都是错觉。郭氏沉溺在自己的错觉中，听不得劝，生生要了奶妈的性命。可是他儿子和奶妈感情很好，日夜思念，昼夕啼哭，拒绝吃别人的奶，最后就这样夭折了，而郭氏后来没有再生儿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的夫君吻了乳母你又能怎样，霸占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痴妄，越是咄咄逼人，越是崇山阻隔；不如调转过身，拂去一切沉溺的幻象，一个人山高水长。是你的终会共幽山水，不是你的，也只能山水永隔了。
羡慕与嫉妒，少一点是舌尖的一滴醋，调味生活。多了就成了汪洋大海，淹溺众生。但愿一生修行，能够无惑。
【拾贰】仇隙篇 关键词：坠 代表人物：孙秀
仇隙，仇怨、嫌隙，哪怕再不问世事的人，再淡薄清素的人，都避不开。可能是你父辈或家族结下的仇怨，非要到你这一代偿清；或许你的存在对别人而言就是一桩血海深仇；或许只是你当年无意间结下的一点梁子，事后你可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对对方而言却是抹不去的阴影，时隔日久，个人遭际斗转星移，你高高在上飘飘忽忽的心将有可能被别人从地底下腾空飞起的一脚打回原型，你看着别人稳稳落地，吹吹手上的一点泥沙，而自己连反驳的一点气力都没有，便死于荒郊，闭目野岭。
不是危言耸听，却有其事。而这一切的故事要从一个叫绿珠的奇女子说起。
石崇斗富的故事前面已经讲过，但其实男人斗富，其中还有很重要的一个攀比条目便是女人。我不是男权主义者，亦非女权拥护者，我只是在说一种客观现象，即便是当今社会哪个痴男怨女又能免俗。而石崇最珍爱的女人绿珠，据说是他以珍珠十斛买的，于是绿罗村里一颗明珠终于远离川泽，到历史上著名的金谷园起舞弄乐：这里有水，潺潺却没有乡间的腥香；这里有山，蜿蜒却不似故园的随性；这里有鱼，有鸟，有荷，有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有一切石崇所能为她做到的奢丽，还有一座百丈高的崇绮楼，极目南天，以慰相思；这里更有石崇和当时的名士左思、潘岳等二十四人结成的诗社。而这一切的拥有，不过是为了烘托出宴客时绿珠那精美绝伦的纤歌细舞，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迷倒众生而众生又只剩下艳羡的份，应该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于是石崇和绿珠之间的爱，似乎被太奢华的帷幕所遮蔽，即便是纱状的，都有着说不清的爱。因为爱，本身就是一桩奢侈品啊！
你看，削肩，粉背，罗莎，轻舞，流眄，一切勾魂摄魄的东西，都是孽障，因为人心被摇荡太久，守不了正和，必当孽心骤起：石崇，你权且得意吧！我会让你看到，有一天绿珠终是为我而舞！！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孙秀。
孙秀觊觎绿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后来石崇被免官，孙秀便明目张胆地到金谷园索要绿珠。石崇勃然大怒，万般不舍，可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只能对绿珠叹息道：“我现在因为你而获罪。”绿珠流涕，既然我的一切荣辱都是你赐予的，今日愿效死于君前。说完后纵深坠落，一如当初跹舞翩翩地来到人间。死得其美，绿煞人间，配上一地红血，一切成灰。
再后来石崇被乱兵杀于东市。他的死是谁都意料到的，富极，奢极，又残忍至极，终究会物极必反。只可惜绿珠这一坠，终究不可能让男人骨子里的欲望和因欲望而激起的仇怨，一一粉身碎骨。
千百年后，只要有人的地方，世上便没有新语，都是旧了的话，被反复陈说。
2011年旧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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