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同一嚼再嚼的水煮后的胡萝卜。”我在那天夜晚终于开始写下了我的第一句诗。是否应该再删改一下呢，这句被我写出来的诗是不是根本不属于诗的语言呢？写诗对我来说是一件难事，但我很喜欢这个过程，我喜欢在大半个夜晚苦苦地琢磨一句诗，寻找一个词语代表的意象。就像是真正地在从事一份工作，就像是真的将自己想象成为了一个诗人，一个尽管还没有一篇作品的诗人。仅仅是这样的称号便令我满意了。也许是三流的诗人，末流的诗人。仅仅是这样的称号便令我满意了。
一天夜里，我正这样在房间里琢磨着我的第二句诗，一个身穿一身灰色运动套装的男士敲开了我房间的门，我诧异他为何这样深夜来拜访我，我在灯光底下仔细观察他，我想那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如此令人感到诧异的脸，似乎你可以从那张脸上辨别出你认识的一部分人来，似乎那张脸不仅仅是一张脸，而是很多张脸无奈地共存在那个黄色的歪脖子上面，那些脸在不断地相互挤压，像是一群游泳的鱼为了获得空气而争先浮出水面一样，每张脸都强烈地渴望着在那个黄色的歪脖子上尽量长时间地停留一会儿，然而，由于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的关于它们之间的内部的斗争，使得这些脸的每一个个体最多只能停留一两秒钟。而在我盯着他看的那两分钟内，我已经在那张黄色的歪脖子上看到了数百张脸，有我认识的，也有我根本不认识的。
“您是谁呢？如果您是我母亲的房客，我应该对您有所印象的。但我并不认得您。”我说道。
“我是死神，我今晚想拜访一下这所房子，整栋房子里面只有您这个房间还亮着灯，我就冒昧地闯进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您。您正在做什么？”那个歪脖子上的一张脸又一张脸接着说道。
“在写我的令人困倦的诗。”
“哦，这么说，您是诗人！尽管您眼下还没有一篇作品！是的，我对您的一切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是死神嘛！不过对于诗人来讲，死神永远是受欢迎的！”歪脖子的脸们继续说道。
“是的，既然您如此爽快地表明了您的身份，我很荣幸在这样一个有着浓雾的夜晚接待您。”我说道。
“是的，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您把我忘记了太久了！您这样做很使我伤心呢！”
“是吗？这我倒没有想到！也许在我多病的童年我常常想到您，可是随着我渐渐成长为一个体格强健的成年人后，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时时想着您了，甚至是干脆把您一把推开了。是的，因为成年人追求生活，热爱生活，我们相信生活可以无限这样继续下去，而死亡离开我们很远很远。”
“您这样想我，我感到很遗憾。您这样说，或许是因为相信，是我阻挡了你们迈向生活的脚步是吗？但我不这样想，依我看，你们最合适的、合理的做法是，应该在生活中给我一个位置。我要求一个合理的位置。”
“您因为这样长久地被排除在外、被遗忘而感到难过？您今天晚上忽然跑来向我要求一个合理的位置使我感到吃惊，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您了，我需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我需要考虑一下您这个要求的合理性。”我说道。
“当然，我当然感到难过。单是想想你自己就够了，想想你小时候有多么喜爱我，你不停犯病，因此对于你来说，我时时地陪在你身旁，我站在你童年家庭的那条白沙发的后面。你常常用你黑色的眼睛看见我，和我打招呼，向我介绍你身体由于疾病而感到的痛苦。但是后来啊，后来你将我遗弃了。你们认为我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你们认为我阻挡了你们生活的脚步，你们认为生活该是五彩缤纷的，是从阳光的金色里面幻化出来的，幸福、温暖和健康都是用那些金色铸造的，而忧郁、孤独、疾病和泪水是背离这种五彩缤纷的生活的，它们是从我身上的苍凉的黑色里撷取的。总之，随着你们中的每个你长大成人，你们逐渐做出了一种看起来正确的选择，就是尽量地把我轰出你们的生活。这使我感到难过。这就像是遭到朋友们的背叛和遗弃，我的心被伤透了。”那些脸上的嘴们继续在说话。
“所以我现在恳求你考虑一下，是否能够重新把我纳入你的生活呢？能否在你生活里面为我安插一个位置呢？”
“死神不该这么卑微的，”我说道，“您在我这里要求一个位置，我当然不会拒绝的。”
“我不会拒绝的，因为我早该想到，我在逐渐成长为一个体格强壮的成年人之后，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生活而把您一手推开是否是对的。生活不应该和死神作对，相反，生活应该处处为死神保留它尊贵的地位。我想以前我对于生活的浅薄的理解都是错的，我以为生活将会甜蜜如糖，我以为生活处处充满金色的阳光的创造物，我错了。这样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或者，不如说是，这样的生活只是真正的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不能够没有您，我的死神，您的地位被多少像我这样的年轻人给忽略了。直到今天晚上，您这样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套装，我才发现，您应该像我童年时那样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占据一个合理、尊贵而又显要的位置。
“当然，我并没有膜拜您的意思。我只是提醒自己重新正视死神，正视死神的模样。而我已经经历的那些属于您的生活内容的部分，正是由于我从前干干脆脆地忘掉了您，而无法将它们在记忆的储藏匣子里面正确地分类储存。现在，我可以着手对他们进行必要的搬运，将那些带着一部分真理的生活内容搬到您的宫殿里去，您将会成为那里的管家和王。”
“我只是没有想到今天的拜访进行得如此顺利，我以为会遭到您的拒绝，毕竟我曾遭到了多少拒绝啊！但是当您向我说您是一位诗人的时候，我想也许这个请求有些希望。”
“我接受您的奉承。我很高兴，重新见到您，我的死神啊。让我们像老朋友那样叙叙旧吧，您忽然来此，我们就直奔主题了，现在既然您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了，那么我们聊聊天吧，像是老朋友之间那样聊聊天吧。”
在取得了死神的同意之后，我继续说道，“您这次来为什么要穿一身灰色的运动套装呢？”
“是为了不显得那么庄重，是为了摆脱人们对我的刻板印象，人们总以为我的衣服是黑色的，好像那些黑色的衣服长在我身上似的，但我毕竟可以在衣服的颜色上有所选择嘛，这点权利我还是有的。”
“您这些年都在忙什么呢？我是说当我们在成长为强壮的成年人后，不需要你的时候。”
“我只好在街上四处闲逛了，在晚饭后和你们一起悠闲地在街头散步，怀着有产者对生活感到的那种心满意足。当然，缺少了像你们这样真正的朋友的陪伴使我感到孤独，大部分是在夜晚。是啊，我同样也会感到孤独。我在等待你们对我的呼唤。我想你们不该把我推开，并为你们的愚蠢感到遗憾。但是尽管你们总是一厢情愿地把我推开，我还是总时不时溜进你们的生活中，为了你们可以不必总是察觉到我真正的面目，我不得不装上了这个脖子和这些脸。这样，我总是带着一张不同的脸到你们的生活中去，而你们这些人啊，看到了乔装打扮之后的我，总是不能够将我认出。于是你们一个劲儿地逃避，渴望能够逃离黑色的死神的种族，逃进金色的阳光里面去，但是由于你们并不能够知道我真正的身份，于是便在自己编造的一些谎言的沼泽里面打滚，永远也无法逃开我的乔装打扮之后给你们生活带来的黑色。但其实你们只要有那么一刹那忽然想到我，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关于生活内容上面笼罩的迷雾就会被吹散了，你们就会真正地找到自己的去处，而不是由着自己愚不可及的心愿盲目地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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