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很暗。
我进来开起灯,插上电炉,冻僵的手指片刻之间无法缓过来。
老人急急忙忙伸过来架了木炭的炉子:“这个(热度)容易上身嘛,拿这个。”
转身便搬了张凳子坐到我旁边,跟我讲起一些话来。
她讲:“去年生病哦,做手术快死时,你请三天假回来看我,花了好多钱啦。”
皱黄的手往身上拍了拍:“你买的这绒袄穿着热暖(暖和)嘞!”随即又往桌上指:“这些吃的好要钱(要好多钱)吧?”
我不理她,随便她乱说一通。
见我不理她,她又挪了挪凳子,挨近我一点,又讲:“我病好了,今年捡了油桐啦,天晴还去外面摘草啦,卖钱哩!”
“难怪地坪里晒了这么多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你的油桐哦?”我漫不经心的回应着她。
心里又气又心疼:“这个年纪还搞,油桐子能卖几个钱,你去搞什么啦!”
不依不挠的她也丝毫不示弱:“呐!”她伸出老态的手指比划起来:“我今年啦,桐子有空就去山岭上捡,累我就歇会嘛。蛇舌草那是要细细的找,瞎了的眼睛没用啦,一只眼睛看着吃亏,好多杂草要背回来耽误哦!”
又摸摸我的手,安慰似的说:“我有钱哩!”
我由着她讲,兀自等我的手指苏醒,一边左右寻着汤碗,想把她砂锅里冷掉的汤盛起来——多年前她便开始用专门煮肉的锅,把肉炖烂,牙齿掉光后,她的牙龈几乎充当了牙齿的角色,硬的肉她嚼不烂,吞不下。
她见我的心思不在她的话里,便起身出门去,而我的手指也终于在炭火的温蚀下醒过来。
找好了碗,我将锅里冷掉的汤盛起来,再把从家里带来的鸭肉倒进去温好保存,心想着热好再端给她尝…
眼看着她又疾步进来了,越来越退缩的身体,让她看上去就像个憨态可掬的矮小孩,手里似乎揣着点什么东西,凳子又更挨近我了。
一只手递过来一个橙子,示意我剥来吃,另一只手握紧着,指缝处露出一截白色,又讲起没有头绪的话来:“起病(开始生病)是很快的啦,我诶,一起病就怕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讲不出来就麻烦哦,我同你讲…”
“乱讲什么啦!”我打断她,“病字挂嘴边好哦?”
她腼腆的笑,不理我的嗔怒。微张的嘴巴里漆黑,没牙齿的老太太笑起来像是柔柔的软蛋糕,模样里有甜腻绵和的温热,她把白色塑料袋往我手心里使劲蹭:“喏,这是三百块,不多的,给你嫁人啦。”她又笑:“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你嫁人那天哦,天命要收我,也是好快的事,你拿着它…”
只是要给我她的爱而已。
只是,三百块而已,三百块是什么呢?一趟单程的高铁,一件棉质的衣物,一顿四人的吃食;或者,它都不够你抵达终点,也只能买你衣服的一个袖领,羞涩的来一顿摆不上面的请客,一个摸上去没有厚度的红包,它是你不会丢弃,但也绝不在意的数额。
而三百块也有这样的——
油桐1元每斤,1斤油桐需要去往各个山岭上捡,每天平均捡两斤油桐,三百元需不间断捡150天,五个月。
晒干的蛇舌草,3元每斤,平均每天摘两斤湿草,背回来挑掉错摘的杂草,晒成干草药,变成了半斤,三百元需不间断摘200天,七个月。
我买一件衣服秒抛三百块,买下一份自足,却未必懂得面值与价值的不对等,以及,心意与金钱间的浅薄深厚。
百岁犹近,土埋颈项的独眼老妇人,我叫外婆的她,身体机能几乎退为童龄,双手却质朴如初,与泥土争钱,如穷苦的过去般,一点一点攒,再小心翼翼留放,再塞到你手心,对你说:“怕我生病开始就不会讲话了,怕等不到你嫁那天,我先给你…你不要嫌少…”
炭火细细迸裂,火星四散如流又消融而去,雨声开始打来,握着这钱,我竟不知这火光何时变得模糊起来了,这雨水也分明在眼里变浑浊啊……
外婆给我的300元嫁妆钱后记:今天,2017年3月2日15点30分,我93岁的外婆与世长辞,一生都在与命运斗争的她,如同稚童,安静的睡了,永远的睡了。谨以此文(写于前年冬天)纪念我亲爱的外婆,纪念她永远善良宽厚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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