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国风·周南·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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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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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老家村南河边走过，一丛碧绿的苍耳映入眼帘，那苍耳枝叶茂盛，结满了周身短刺的苍耳子。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学校操场边就是这条小河，中间隔了一片灌木林，这里灌木丛生，杂草弥漫。夏天，一丛丛的苍耳，挑着一簇簇的苍耳子，有熟透的褐黄，将熟的淡绿。两个小学生，正坐在操场边玩儿，一边是背靠背的蓝书包。家里大人还在生产队里出工，他们在这里读一会儿书，玩一会儿，等大人下了工，才能跟大人一起回家。
傍晚的太阳已经没那么炽热了。男孩女孩 坐在槐荫下，男孩捧着一本书，正专心致志地默读着，女孩却将书本阖在膝盖上，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如波光流转。
女孩转脸看看男孩，欲言又止。手指捻着书页。她的课本边角已成了小纸卷儿。
男孩还在读书。女孩狡黠一笑，轻轻起身，去灌木林边草丛里，伸手采摘苍耳子。她采了几颗黄褐色的，却又扔下，重新采了几颗绿莹莹的，蹑手蹑脚来到男孩身后，伸出手轻轻按在男孩头上……
“好啊你又使坏！”男孩猛地伸手按住了女孩还没来得及拿开的手，出手虽快，却没有用力。女孩轻轻挣脱，笑嘻嘻地，“你可以粘我啊！”
男孩轻轻撕去粘在头发上的苍耳子，攥在手里，趁女孩不注意，按在她的衣袖上……
往常，女孩都是咯咯地笑，然后说：“笨蛋，你粘不到我头上！”男孩也笑笑，心里却说：“你更笨，你头发那么长那么厚，粘上撕不下来。”
可这次女孩没格格地笑，却从衣袖上摘下苍耳子，递给男孩，说：“笨，再来，你也粘到我头发上。”
男孩摇摇头，说：“不，我后粘的，粘到你衣服上就算赢了。”
女孩眼里却盈出了泪花，说：“不，我就要你粘到我头发上。”
男孩还在发愣，女孩却夺了男孩的手，把苍耳子按在自己头上……
第二天，女孩没来上学。男孩从母亲那里才知道，女孩跟全家搬去了东北。
从此男孩再也没有女孩的消息……如今，女孩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外号叫花眼。
当男孩后来读到了《诗经·国风·卷耳》，才知道，这苍耳又叫常思菜。原来这苍耳子，是可以寄托相思的啊！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二千多年前，那些留守家园的女子，是不是在丈夫、兄长出征之前，也采了苍耳子，粘附在游子的头发衣服上？让这寄托了情思的苍耳子，追随千里？
一条小径漫漫无涯，路边长满了苍耳。神情忧伤的女子，正漫无心绪地采摘着苍耳。她的心思不知飞向了哪里，采一把苍耳，扔在在篮子里，再采一把苍耳，却扔在了篮子外……好久好久，还没采满篮子。为什么不能像这苍耳子，跟着思念的人儿去向远方，一刻也不能分离？那粒粘在游子身上的苍耳子，还在身上吗？还是随便掉在哪儿，都已经发芽生根，长出一丛苍耳苗了？女子越想越恼，越想越没劲，哪还有心思干活呢？就把刚采的半篮子苍耳摔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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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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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字犹如唱歌。唱歌爱跑调，码字也是这样，码着码着，就拐到思念上边去了。
卷耳，即苍耳也。又名枲耳、苓耳，菊科苍耳属植物。卷耳还有一个名字，叫常思菜，也是一株寄托怀远之情的植物。
或谓，卷耳即卷耳也。卷耳，石竹科卷耳属草本植物卷耳，亦可药用。但《诗经·南风·卷耳》之卷耳，则非此卷耳，当为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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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科苍耳属（左）
苍耳
卷耳
石竹科卷耳属（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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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卷耳一名苓耳，一名枲耳。叶青白色，似胡荽。白华，细茎，蔓生，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正如妇人耳中珰，今或谓之耳珰草。”言苍耳子如妇女之耳珰，故名曰“耳”。
苍耳除药用之外，在古代主要为食用。《救荒本草》谓：“采嫩苗叶煠熟，换水浸去苦味，淘净，油盐调食。”按苍耳是有小毒的，但没办法，救荒嘛，煠熟，水浸去苦味，这时许多野菜通用的食用方法。煠熟淘净，可以去掉其中的有毒成分。苍耳子也可食。“其子炒微黄，捣去皮，磨为面，作烧饼，蒸亦可食。”想来还是细粮。“或用子熬油点灯。又曰油可食。” 苍子油“气清色绿，点灯宜目”。是说苍耳油点灯对眼睛有好处。又可做麯酿酒。“采采卷耳”，我想古人可能就是采苍耳子晒麯酿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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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杜甫有《驱竖子摘苍耳》诗，曰：“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畦丁告劳苦，无以供日夕。蓬莠犹不焦，野蔬暗泉石。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放筐亭午际，洗剥相蒙幂。登床半生熟，下筯还小益。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富豪厨肉臭，战地骸骨白。寄语恶少年，黄金且休掷！ ”杜甫老人家一生穷困潦倒，虽然还雇得起童仆，也是经常为一日三餐发愁，需要挖野菜度日。苍耳不但可充饥，还能治疗风疾呢。洗剥干净烹熟食用，如点橘调味般加一点苍耳入瓜薤里。诗人虽食苍耳，却甘之如饴。诗题曰“摘苍耳”，诗中却说“卷耳况疗风”，更佐证了古人称苍耳为卷耳的习惯。
苍耳又名进贤菜。南宋文人林洪著《山家清供》，有苍耳饭，做法：采嫩叶洗焯，以姜盐苦酒拌为茹，可疗风。传说周天子听见村妇边摘卷耳边思远人所唱的歌儿，醋性大发。后宫佳丽三千，她们虽曲意逢迎、莺歌燕舞，岂有一人如村妇般情真意切？佞人通晓天子的心思，就将卷耳诗教给了后宫，于是后宫里也传唱起了“采采卷耳”。于是这首卷耳就被引申为了歌颂后妃懿德的诗篇。《山家清供》云：“酒醴，妇人之职，臣下勤劳，君必劳之。因采此而赋感，念及酒醴之用，此见古者后妃欲以进贤之道，讽其上。”张载有诗《卷耳解》曰：“闺阃诚难与国防，默嗟徒御困高冈。觥罍欲解痡瘏恨，采耳元因备酒浆。”苍耳子可杂米粉为糕，故古诗常有有“碧涧水淘苍耳饭”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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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张华《博物志》说，“洛中人有驱羊如蜀者，胡葸子著羊毛，蜀人取种之，因名羊负来。”胡葸子，即苍耳子。而《名医别录》云中国昔无苍耳，自外国逐羊毛中来。此说存疑。商周时人就广泛应用苍耳食用做麯了，应该商周前就有广泛苍耳生长了。此说大概是因了苍耳的形状和容易粘附动物身体的特性，引申而来。但苍耳子的这种特性，却被这个“羊负来”的名字写活了。李白有诗《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有句“城壕失往路，马首迷荒陂。 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诗人迷失道路，以致身上沾满了苍耳子，以致在喝酒的时候还要从衣服上往下摘苍耳，饶有趣味。而文天祥的诗句“万里中原役，北风天正凉。黄沙漫道路，苍耳满衣裳。” 寒风吹黄沙，征衣尽苍耳，又是另一种况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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