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6床打针了!”
“46床记得明早空腹做检查!”
有的护士轻声细语温柔有加,有的护士风风火火麻辣明快。有的针扎进血管像蚊子叮了一口,有的则要粗鲁得多让我呲牙咧嘴一番。我希望多看到细长眼睛的小孙,而那个短头发大肚子的杨护士总使人紧张,因为她打针疼。
在这里,46床是我的标准称谓,那个父母赐予的姓名除了护士核对身份暂时没了用途。疫情期间每一位敢于来住院的都是万不得已,比如我也是在家硬扛到面无人色才不得不把自己送来。而一旦来到这里,什么随手消毒、避免与人接触都不现实了,每天挤进沙丁鱼罐头一样的电梯去食堂买饭的时候,让我们暂时忘却新冠病毒那可恶的家伙吧,当然戴口罩是必须的。
这是一个三人间,住46-48床,另外加了一张101床。每间都是这样,挤了四个人,好在我们这间都是女的。
女的爱聊,半天功夫就熟了。她们都六十多岁,我却年轻一大截,不免有些惭愧。
47床被窗外的明媚折磨得坐卧不宁。她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家里那三层小楼以及日常操持的一切,几畦菜地,一群鸡,半月未见阳光的铺盖。早上八点开始不停地微信小女儿去帮她收拾,女儿另有家,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个镇上。
47床还有许多不顺心的事。老头子身体不好被丰城的大女儿接去照顾。这里动不动就让交钱,一万块几天就没了。医生护士挺不耐烦的,问什么都不肯明明白白告诉她。
她的管床医生也是个直来直去的,让她干脆出院,开点药带回去吃。天天念叨要回家的她倒不肯喜笑颜开了,追着医生问怎么昨天不说出院,这会儿女儿哪有空来接呀?医生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开始生闷气,又有些无措。思忖医生是为了把床空出来收新病人多拿奖金才赶她出院,住了8天到底有没有彻底治好呀?回去的话又反复可怎么折腾得起?
48床说话了,人家一般都是住10天以上,你这才8天呢,别听他们的,再巩固两天对自己好。
47床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终于决定不能让医生的伎俩得逞,必须多留两天再看情况。
作为同行,我知道她是误解了,没有医生会把未治愈的病人往外赶,何况现在也并非一床难求。或许我年轻,劝了几句无法撼动她的固执,遂不再多事。
48床显然是个颇见过些市面的退休女干部,时常怀念当年各种出差经历,全国基本都走遍了,也去过不少国家。听口气和市里各重点部门的领导都挺熟,她说的那些名字我却并不知道几个,弄得人家有些扫兴。
她说退休后倒没享过福,和老头全天候围着孙女转,好不容易带到四岁,身体也累垮了。因为疫情拖了两个月不敢看病,上周没办法才来住院的。
在医院睡不好,可为了孙女她一次家也没回,并且除了老伴不让其他家人来探望。对于新冠病毒她已噤若寒蝉,除了自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是危险的,医院更是高危地带。
闲着也是闲着,听她讲多年来各地游历的见闻,讲她住的高档小区在疫情中物业管理如何到位。而她曾是哪个部门的领导,还真引发不了我的好奇心。
101床的大姐身体要差些,基本没见她下床活动,说是十多年的肺气肿。晚上一躺下就不停咳痰,像扯风箱一样,听得人难受。
人病久了脾气大约会有些古怪。窗户不能开,有风。门要随手关,怕吵。灯不能熄,怕黑。她请了个护工帮着买饭洗衣服,护工还要做别家有时会来晚几分钟,她便要不依不饶地数落一阵,这时中气倒是很足的。
她们共同的话题是养生。年轻时身体都很好,六十岁后各种毛病找上身,素来不强健的我听了不免忧心忡忡。101床总不忘提醒我保暖,水果也须热了才能吃,在她雪亮的监督下我若再剥开香蕉就往嘴里塞,简直有些不识好歹了。
101床的手机响了,一位朋友转来的能挽救万千人于水火的生活常识:任何菌类都不能和白菜一起吃,否则引发中毒危及生命,请多多转发,让更多的人知道!
她如获至宝,大声宣读给我们听,然后打了好几个微信电话,叮嘱对方切记切记这条救命的信息。做完这些,她长吁了一口气,满足地说:“人呐,真是一生一世学不完的乖!”
我很纳闷,吃了那么久的香菇菜心,还有火锅里这些都是混搭的,也没见谁中过毒呀。
第二天,47床的女儿来接她出院,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急匆匆走了,也不记得终究还是让医生的小伎俩得了逞。
我回家洗个澡时间,新的47床已经住了进来。是位94岁的离休老干部,骨折后又肺部感染,只能卧床,六十多岁的女儿陪着夜。
老先生姓曾,喉咙呼噜呼噜还不停与女儿说些话,看得出挺乐观爽朗的一个人。起先我有些惴惴,怕这么大年纪的老人病情复杂,没一会儿就被他伴着痰鸣的笑声感染了,能遇上这位福气满满的老人是我们的幸运啊!
“这位小同志,对不起哈,我住在这里让你们不方便了!”
老先生退休前是教工程的大学教授,年逾九十那份儒雅风度依然在骨子里,在为都是女人的房间插进了他这位男士而感到抱歉。
老先生用了利尿药,夜里频繁方便,女儿一宿没睡,第二天寻思请个护工帮忙。
很快男护工来了,约莫六十来岁,中等个,目光深锐声音洪亮。说是高安人,姓黄,家里刚解封,这是年后开的第一份工。价钱谈妥,220元一天,进出都算全天。真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虽在医疗系统平日并未关注过护工的行情,也一样觉着新鲜。
黄护工很忙,午饭后要去租住地拿被子,还要顺便去附近办点事。老先生的女儿继续守到下午四点才等来他,还有随行的老婆。
到了岗的黄护工依然忙,老先生挺安静要求不多,让黄护工忙的是电话不停。他大概在这个圈子里混得挺开,好几个人求他介绍工作,来来去去几个电话居然就联系好了两单业务,听得出这让他颇有成就感。他的老婆一直也待在病房,吃饭、聊天、高声大气和一众老乡电话联络。
接下来的傍晚是他的主场,把多年职业生涯中服务过的大人物、遭遇的奇葩故事,绘声绘色展现给我们欣赏。有高龄的艾滋病患者,有突然中风不醒的当官人,那些久病患者家属的百态。然后是他的两双儿女,以及儿女们的若干儿女。
送走老婆,终于消停,躺下,到他的鼾声扯起绝对不到两分钟。我暗暗羡慕,这位的身体和心态真是一流,今天这两百块钱挺好赚的,不过能逗老先生开心也是他的本事。
医生说48床可以出院了,她早已归心似箭,说回家要大洗特洗,在医院穿的衣服全部扔掉,不能让病气影响了小孙女。
46床也好想出院,如果能选择她宁可天天加班也不愿生病。病房里人员来来往往,亦不乏顽强的生机,就像春天正喧腾热闹,谁又舍得辜负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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