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十五岁正式登台,一晃五年,沈凤秋知道,她一直活在许蓝笙的光芒下。
戏台上,她是为蓝笙俯首帖耳的丫头,戏台下,她是为蓝笙陪衬的绿叶。
尽管同样水灵灵的年纪,同样清莹莹的容貌,同样一把子的好嗓音。然,凤秋自己都心服口服,比起蓝笙,她是缺了那么一点儿。
蓝笙,她入了《玉堂春》就是我见犹怜的俏苏三,入了《武家坡》就是不卑不亢的王宝钏,入了《贵妃醉酒》,就是那千娇百媚的杨玉环……
蓝笙是天生入戏的女子,上了妆,就没有了自己。
而凤秋知道,自己不论在哪一个台上哪一出戏里,角色也只是角色。
唱词动作滴水不漏,但在心里,她始终是她,沈凤秋,一个……活在乱世的戏子。
对唱戏,用了力,用不了心。
凤秋的心,用在了别处。
凤秋,一门心思地想有真正好的生活,能褪下戏子的名分,在这乱世,有一份属于一个女子的安稳。
也因为这份自知,即便一直活在蓝笙的光芒下,凤秋对蓝笙也不曾有过半分嫉妒。
更加上在戏园子一起长大的情分,台上台下,俩人一直亲若姐妹。
凤秋和蓝笙十八岁这一年,师傅带着整个戏班唱到了省城,跟一个大戏院签了协议。
很快唱红,蓝笙的名字每晚都挂在戏院外告示牌的最前头。
戏院老板姓封名林,四十出头,清瘦精干的男子,人称封五爷,不光经营着戏院舞厅,还做各种生意,有自己的堂口。
是城中叫得响的人物。
但脾气极好,经常让人抬了大花篮去台后送过去说几句话,笑眯眯的模样。每每瞅着蓝笙或凤秋这些年轻的女子,眼神里,满满爱惜。
碰上时,凤秋喜欢跟封林封五爷说几句话,偶尔借着封林怜香惜玉的眼神撒个娇。
凤秋跟蓝笙一样,自小没见过父母,故她对年长些的男人向来有好感。
但蓝笙并不,蓝笙台下话从来不多,顶多回封林一个礼貌笑脸,便专心上妆卸妆。
眼神,端正而笃定。
可凤秋慢慢发现,对着另外一个男人时,蓝笙的眼神,有所不同。
2
男人叫安志平,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所中学的中文教师。人生得眉清目秀,一身浓浓的书卷气,穿新派西装,还打着清爽领带。
安志平也常来后台,来时,也捧一束花,不过小小的,三五支,玫瑰或百合,单一的颜色。
不杂不乱。
都是在蓝笙谢幕后过来。
凤秋碰过那么几次,安志平捧着他简约的花束,来看蓝笙慢悠悠地卸妆。
有一回,凤秋坐在蓝笙旁边,那么一打眼,恰巧看到蓝笙在镜中看向安志平,那眼神……
是一个佳妙年华的女子所有的温软。
凤秋还看到,蓝笙和安志平,就在蓝笙跟前的镜子中那么对视半天,静静的。
谁都不说话。
凤秋兀自一笑,却抬眼在自己跟前的镜中看到长袍马褂的封五爷封林,一掀化妆间的帘子闪了进来。后头,俩跟班毕恭毕敬抬一个硕大的花篮。
花篮一人高,姹紫嫣红。
安志平也看到封林,撤撤身,朝旁边让了两步,叫了声封五爷。
这个地盘上,无人不识封五爷。
封林仿佛才留意安志平,微微一顿,没应声,但笑着点点头。
小跟班将花篮放在蓝笙的化妆台旁边。
蓝笙脸上还铺着厚厚油彩,只拔下浓密发间最后一道头饰站起身来。这回,蓝笙朝封林微微施了一礼,道,多谢五爷,又让五爷破费。
封林笑得温和,姑娘这话说的,明明是你,你和凤秋,你们为我广进财源,该我谢你们才是。
蓝笙便不再接话,微笑看向安志平。
俩人,又一眼地对视。
这一回,封林也瞅到了,神情略微一凛。
凤秋已起身走过来,走到封林身畔,极自然地左手朝封林手臂一搭,道,既如此,那五爷可要好好请我们吃些好的。
封林回过神来,掌心在凤秋手背轻轻一拍,数你淘。
凤秋眨眨眼,还不是仗着五爷厚爱。
一连地娇声细语。
封林的眼神慢慢软下来。
3
很快,凤秋自蓝笙口中得知,她与那白净书生安志平,已私定了终身。
也不算私定,这一份钟情,蓝笙并未藏着掖着,很快人尽皆知。
蓝笙,竟决定离开戏台,离开梨园——安志平要娶蓝笙,然安家是书香门第,那种门楣,那个年代,对戏子的身份到底还是有所顾忌。
安志平亦同凤秋说,他爱的是她的戏,更是她的人。他既娶她为妻,就会负担她生计,日后,她只需安心待在家中,相夫教子,举案齐眉。
蓝笙被打动,到底,比起戏台上的情情爱爱,现实的两情相悦更加动人。
都觉得可惜,师傅,连同整个班子里的师兄妹,更有有些身份的戏迷都来劝阻。
师傅的话最实在,戏子的身份虽卑微,但到底可供自己一份温饱,离开戏台,蓝笙也便不再有不同于旁人的光彩,现世人心,靠不住……
然蓝笙心意已定,一个在戏台上唱了多年情爱的女子,终在戏外得遇意中人,那份坚定,心无旁骛。
凤秋懂蓝笙,未有任何劝阻,只道,但愿那安志平不是薄情张生。
蓝笙握紧凤秋的手。
然未等蓝笙铅华洗尽,却出了一桩大事,安志平因在报纸上发表的一篇文略有激进,竟被当局以乱党身份打入大牢。
彼时风头正紧,城门外隔几日便有斩杀乱党的告示。
常常有人暴尸街头。
蓝笙顿时乱了阵脚,哭着问凤秋,怎么办呢?要如何才能救志平。
凤秋镇静得多,略一思忖,同蓝笙说,封五爷。
4
蓝笙急急寻到封林,见面便跪下了,一句话,求五爷救救安志平。
凤秋站在一侧,看封林眉头紧锁,半天开口道,这是杀头的罪,事儿太大。
蓝笙眼泪一串串朝下滚。
凤秋伸手晃一晃封林衣袖,五爷,你真忍心人救不下,蓝笙殉了情?
封林眼光一寒,抬头瞥了一眼凤秋。
凤秋又晃封林衣袖,五爷。
半晌,封林叹口气,起了身又弯下来将蓝笙拉起,你先回去等信儿,容我想想办法。
蓝笙依旧眼泪汪汪,五爷,拜托您。
封林又幽幽叹口气。
三日后,安志平被释放。
也在牢中受了些苦,憔悴得厉害,还有些皮外伤。一见面,蓝笙心疼地嘤嘤地哭了。
安志平意志倒是坚定,伸手抱住蓝笙说,不怕。
又说,难为你了蓝笙。
蓝笙哭着说,多亏封五爷。
安志平眼神一晃,是他?
旁边的凤秋朝前一步,是,蓝笙手足无措,我便去求了封五爷。
安志平转向凤秋,多谢你。
凤秋一笑,我同蓝笙也算异姓姐妹,这个谢字倒是不必了。
凤秋又道,为安全计,你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安志平一愣神,随即点点头,我和蓝笙明日便起身回老家,父母也一早想让我回到身边去。
蓝笙靠在安志平怀中,提了几日的心静静落下。
5
蓝笙便这么同安志平回了南方,梨园向来不缺新人,不过两个月,新人的名头便取代了昔日蓝笙的光芒。
封五爷照旧日进斗金,只是自蓝笙走后,再未踏足后台。
甚至很少到戏院来。
倒是隔几日,会喊了凤秋一起坐坐。
凤秋依旧如前度日,不慕新人光芒,绿叶也当得坦然,举手投足,更渐渐多了一份笃定从容。
偶尔陪封林喝上两杯,兴起时,将蓝笙曾经的唱段咿咿呀呀来上那么一段。
话题,也就转到了蓝笙身上。
凤秋便会说一说蓝笙近况,跟安志平回到南方后结了婚,跟安家人住在一起,安志平依旧教书……
封林每每只说,可惜了,可惜了蓝笙的好嗓子好身段。
有一回,凤秋唱到《春闺梦》:自古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凤秋突然唱不下去了,不知怎地就笑起来,笑得俏脸绯红。封林端一杯酒在唇边,停滞良久,放下酒杯同笑靥如花的凤秋说,凤秋,做我的女人吧。
凤秋的笑声戛然而止,用微醺的眼神恍恍惚惚看封林片刻,问道,那我该是你封五爷的第几房姨太太?
封林笑起来,你介意?
凤秋一翘兰花指,摇头道,不。
封林起身握住凤秋细长手指,你有你的好。
6
初冬,凤秋入了封府。
在蓝笙之后,凤秋终也卸去了戏子的身份。
果然也不知是封林的第几房姨太太。然封府的规矩同其他大户人家截然不同,凤秋也好,封太太或者封林的其他女人也好,各安一室,互不往来。
少了争风吃醋的纷乱。
凤秋自然知道封林,越是看起来风平浪静的男人,越是手段狠绝。凤秋听闻早几年前曾有一女子依仗年轻貌美,欲争风做正室,几日后人便不见了。
亦无人敢问津。
自此封府各房相安无事。
凤秋乐得如此,不再为一口饱饭抛头露面,亦得安稳光阴。且有封林三两日便会一聚,一起吃顿晚饭,留宿于此。
在她那里,待得最频繁最久,话也最多。
下人都晓得,封林待凤秋不同寻常,自然见风使舵,个个敬着凤秋。
年后,凤秋便有了身孕。
封林喜不自胜,封林姨太太虽多,子嗣却并不旺盛,越发厚待凤秋。
十月期满,凤秋为封林生下一个男孩。隔开乱世,凤秋的日子自是一番花团锦簇。
然与此同时,蓝笙那边却出了事端。暮春时节,凤秋接到蓝笙信函,满纸泪痕。蓝笙同凤秋说,尽管安志平从开始便努力隐瞒,然安家父母还是从旁人口中知道了蓝笙身份,安父暴怒,非要安志平休了蓝笙,否则登报断绝父子关系。安志平,左右为难……
蓝笙一字字写道,他竟然,左、右、为、难。
就这几个顿号,凤秋知道,结局已定。
到底,蓝笙还是遇上了,薄幸郎。
安志平或者不是不爱蓝笙,只是勇气不足,不足以为一个女人舍弃一切。
凤秋未回蓝笙信件,将书信压在花瓶下。
隔日,封林晚间过来,凤秋同封林说,儿子满月,就在家中唱堂会可好?
封林中年得子,这些时日,对凤秋言听计从,点头道,都随你。
凤秋笑道,热热闹闹唱两日,为儿子满月,也为……
凤秋一顿,也为蓝笙重登戏台。
吧嗒一下,封林手中银筷落到地上。
7
凤秋未回蓝笙信函,却直接派人去了南方给蓝笙捎信,她要蓝笙回来。
既然一场错爱,无需过多纠缠。
凤秋何等知道蓝笙心性。蓝笙离开安家时,只同安志平说了一句,既安家轻慢我戏子的身份,那么安志平,这一生,我就要做个最好的戏子。
赶在封家小少爷满月,封府热闹了三日,满城达官贵人悉数到场。一为贺封林得子,再为蓝笙重返戏台造势。
封林大悦,连醉三日。
戏院的招牌,蓝笙的名字重新熠熠生辉。
做了母亲的凤秋富态许多,只要蓝笙的戏,每每去捧场,如同曾经的封五爷,亦会着人抬硕大花篮去后台,看蓝笙卸妆。
有次蓝笙笑凤秋,女戏子向来男人捧,哪有你这样的?
凤秋也笑,我捧的,可是我儿子的干娘。
是凤秋提议,非让儿子认了蓝笙这份干亲。于是不唱的日子,蓝笙便也时时去封府小坐。
有时封林也在,下人抱走孩子,三人便在房内或花园的亭中喝盏茶,说说话。
无人再提安志平。
蓝笙的日子,亦再未有过其他男子。
日子这般在乱世中辗转,少少的安稳,长久的战乱。封林在世道中用尽心机,也护了凤秋数年周全。
连同蓝笙,即便炮火炸毁了半个城池,戏院夷为平地,蓝笙也随同凤秋得以存活。
最惨烈的战争终于结束,这一年,虽戏院重新修建,然蓝笙已年过四十,有些唱不动了。
封林也已过花甲之年。
又看不透时局发展,封林变卖所有家业,决定离开,那晚,着凤秋问蓝笙,可愿同行。
蓝笙思忖片刻,点点头,又摇头。
蓝笙同意离开,然心中的目的地,同封林和凤秋所去之地有别。
凤秋说与封林,封林沉默良久,深深叹口气道,随她去吧。
凤秋一笑,隔日,将一张船票送到蓝笙手中。
蓝笙握住船票,突然泪盈于睫,握住凤秋双手道,这些年,多亏有你。此一生,多亏有你。
凤秋回握蓝笙纤细手指,说,彼此。蓝笙,是我多亏有你才是。若无你许蓝笙,我沈凤秋这一辈子,也只是个……连戏都唱不到圆满的戏子。
蓝笙借凤秋的手拂一把脸上泪水,回凤秋深深笑意。
8
已无需细说从头,无需细说当年安志平的锒铛入狱,哪是因为那几句激进言语,不过是封林兴风作浪,要置安志平于死地。
原因再简单不过,封林喜欢蓝笙,哪会容旁人染指?
这前因后果,蓝笙不知,凤秋明白,所以她拉了蓝笙去求封林,是因解铃还须系铃人。凤秋更用一句“若安志平救不下蓝笙会殉情”的言语,断了封林除去安志平的计划。
但凤秋不光是为蓝笙,更是为自己。
凤秋,想做封林的女人。凤秋不是喜欢封林,凤秋是喜欢封林的权势和财富可带来的安逸。但心知肚明封林对蓝笙那份渴望,为了她,他借刀杀人都愿意。
凤秋救下安志平,也便是成全了蓝笙的痴心。自小一起长大,凤秋太了解蓝笙,即便没有安志平,蓝笙亦不会委身封林。
蓝笙要的,和凤秋要的,从来都不同。
封林不甘心,但到底舍不得蓝笙去死,只能忍着这口气,眼睁睁看蓝笙跟安志平远走他乡。
然男人无非如此,愈是得不到愈是放不下,蓝笙到底成了封林心头的朱砂痣。
凤秋看的一清二楚,他多见凤秋几面,所为不过是可在凤秋那里看到蓝笙的影子。
凤秋把自己化作蓝笙的影子,解了封林心头情思。
是因为蓝笙,她沈凤秋才得以做了封林的女人。
封林的不甘心,凤秋比谁都清楚,甚至走了那么远,封林也未能作罢,知道安家是那种守旧的人家,便把蓝笙的戏子身份传递过去。
果然安家知道真相后容不下蓝笙,而安志平也如封林所料,未能为蓝笙担当。
安志平的不担当,连凤秋都想到了,那一日,得知蓝笙是求封林救的自己,安志平眉头一皱,凤秋便已知他心胸不宽。
这种心胸的男人,胆气也不会太大。
蓝笙彻底失望,写了信给凤秋,凤秋当即接回了蓝笙。
女人的嫉妒不是没有,但第一,凤秋同蓝笙确有一份真情意。再就是,凤秋知道,她对蓝笙的好,都会在封林那里得到回报。
封林是为了蓝笙,才对她好的。
况且蓝笙怎样都不会是情敌,封林从来都不是蓝笙喜欢的男人,她更在男人那里死了心,倔强的蓝笙,此后眼中,不会再有男人。
但蓝笙在封林的视线里,凤秋的日子,便会安稳下去。安稳到光阴渐逝,她慢慢长成封林身体的一部分。
凤秋要的从来都不是爱,而是生活。
而这一切,蓝笙最初不明白,年岁渐长,也必然会想个一清二楚。
但蓝笙不会怨凤秋,也不会怨封林,安志平若是有情郎,蓝笙这一生,即使动荡窘迫亦安稳。
归根到底,是蓝笙信错了人。
相反,如此乱世得以活下来,蓝笙知道封林的自私欲望之余,凤秋的私心算计之余,他们对她,也付出了真情意。
为了这份情意,她陪伴他们这许多年;也为了这份情意,她决定不再继续陪伴下去。
这才是蓝笙和凤秋作为两个戏子,唱得最圆满的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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