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的谋杀

世上真有完美谋杀这一珍稀物种存在吗？

优雅如古畑任三郎侦探，有一日在一趟长途客车上被问到了类似的问题。

提问者是铃木保奈美，一个不需要用任何定语来形容的精灵（百度贴吧里真的有90后自述看完这集后，发现一个本该属于上世纪的偶像居然美得如此惊天动地，所以只好喜欢她云云）。面对这样一个美得360度无死角的女子，聪慧如古畑也只好默默收起了自己的智商。

但这样的提问仍然有效：世上真有完美谋杀吗？

  有过很多，而且真的很完美。

约瑟芬·铁伊就曾经很艰难地揭穿过一个：著名的被许多人写过写滥的理查三世，莎翁笔下的头号暴君。

拆穿了，他其实只是一个运气不好的普通人。（南征北战，操劳过度，以致有些脊椎变形，莎翁却据此说他是个恶魔？！）。

作为丈夫，他一往情深（当然他也有私生子，但你不能用现代《婚姻法》的条文去要求一个500年前的国王对吧？）有兴趣的人可以查查理查是怎么追求到自己的妻子安妮•内维尔的，真的具备爱情小说里所有必要的浪漫元素：青梅竹马、英雄救美、不离不弃。

作为统帅，他赏罚分明，也因此苛行所有规矩。既然私生子不能继承王位，那么即使是哥哥的孩子也不行，即使是自己唯一的后嗣也不行。同样的情节，几百年后马胖子几乎一模一样地搬进了《权力的游戏》中。还记得奶德在遗诏上玩的小把戏吗？传于儿子和传于合法继承人之间那一丢丢的差别，要了他自己的小命。

作为国王，这个职业他只干了两年，除了镇压叛乱和尽可能宽恕兰开斯特家族的余孽之外，他还干了两件事，一件叫做无罪推定，一件叫做言论自由（解除出版印刷业限制）。好吧，这段我是从百度抄的，但也不坏了，对吗？

可惜人生要比小说狠毒得多。

一切的回报是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失去了自己珍视的一切：挚爱的妻子，唯一的嫡子，还有最好的朋友。

天地无人，国王一人踽踽独行。

死亡已经不再是如卡尔维诺所说，只是一个世界加上你再减去你了。它真的变得面目狰狞，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折磨无辜的小麻雀一样，先拔去羽毛，再剪掉喙部，继而磨钝脚爪，最后才是凋零生命。

最后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戏剧家则想象“他在空中挥舞宝剑，大喊道：一匹战马！一匹战马！我愿以我的王国来换取一匹战马”。好像他真是凶残暴虐到孤家寡人，连一匹马都不配拥有一样。

五百年后，人们在莱斯特一家停车场的地下掘出了他的骸骨，尸检表明，这位国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还在战斗，他身上有10处伤口，8处在头上，2处在身上。

可是五百年间，历史和戏剧只会告诉我们，暴君理查三世因为众叛亲离而被诛杀。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这种谋杀是字里行间的屠戮，不见刀光剑影，不见机诈权谋，却又充满了血雨腥风充满了不仁不义。

它对凶案的掩盖远比任何手段更为有效，比王水什么的强多了。

迅哥儿有一段冰冷的语句解剖这种谋杀“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这样的谋杀还有吗？

太多了。

还记得你看过的《封神演义》吗？

牧野鹰扬，阵前倒戈，多么意气风发；以有道虐无道，多么正气凛然。事实真是这样吗？

血流漂杵怎么来的，又怎么解释？是谁在暴虐商纣灭亡的最后一刻，还在为这个王朝做殊死搏斗？伯夷叔齐又真的是饿死不食周粟的老古板吗？为什么商纣的种种暴行和夏桀如此雷同？

真相模糊太久，已经永远不可能厘清。

只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很快，同样的谋杀就发生在周王室自己身上。

西周末年，申侯联合犬戎攻破镐京，杀掉了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这是我们都信以为真的故事吧？可是钱穆却好奇，天下诸侯有远有近，怎么可能看到烽火举警后同时达到呢?

果然，清华新近整理完战国竹简后发现，根本没什么烽火戏诸侯，有的只是又一场惨败的战争和又一个残酷地被改写命运的家庭。

这个故事里，同样有父亲，有妻子，有儿子。

在这场命运的信口雌黄中，最悲惨的不是周幽王本人，而是他的儿子伯服。

这是一个所有史料都确认无误的名字，记住这个前提，这对我们后面的推论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历史记载伯服是那个不笑的褒姒的儿子，被溺爱他的老父亲强行推上了太子的宝座，老头还吃错了药似的还试图杀死自己真正的继承人宜臼。一句话，姬伯服是个无耻的窃夺者，是个地道的小偷，差点从哥哥宜臼手里偷走了大周的王座。

可是，一个词却露出了蛛丝马迹，为什么这个孩子能叫“伯服”？

来来来，我们复习一下学过的高中语文，伯仲叔季伯仲叔季，一个叫伯服，一个叫宜臼。为什么？为什么小儿子的起名却是伯？

伯者，把也，把持家政也。郭沫若说，大拇指就叫伯。

那个老大，那个在手指兄弟们同心协力握着锤子斧子镰刀时把握方向的大哥，就叫伯。

伯服，伯服。你总不能生头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想到自己以后会移情别恋娶了另一个女人并把她生出的儿子立为继承人吧？

当然你也可以解释，由于种种原因，平王没有按伯仲叔季起名，这也不奇怪，可是你怎么解释为什么平王东迁后，周王室威信会一落千丈？怎么解释同为王室后裔，爷爷还死于犬戎之乱的郑庄公不但敢向平王那不争气的孙子叫板，甚至敢于射王中肩？

如果真正的篡位者其实是宜臼呢？这就说得通了。

说到底，你只是个篡位的庶子，好么？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主人可以是小偷，英雄可以是恶魔，爱国者也可以是叛徒。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这种谋杀是完美谋杀吗？

也许真的是。

也许并不是。

因为有约瑟芬铁伊这样的作者存在，再完美的谋杀也无法遮掩。他们有智慧，他们有温度，他们更有同情，同情一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同情一切被遮掩被掩埋的真相，他们拆穿一个又一个历史的、小说家的谎言谬论，还无辜者以公正。

谁才是《时间的女儿》？

世人皆爱阿加莎克里斯蒂，吾却独爱铁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