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红楼梦》里的贾政,套用网上曾经流行的一句谈“李宗盛音乐接受史”的话:少年不懂贾存周,读懂已是此中人。
真的,青少年时期读《红楼梦》,对宝玉的这位父亲殊无好感,觉得就是个封建家长,自己官当不好,还动不动骂宝玉“畜生”,特别是那一顿打, 那比我体验过的可要狠太多了(当然,对他的印象也明显受到了那个年代观念引导的影响)。直到自己也人到中年并日趋老境,再读《红楼梦》,却又完全理解了贾政,理解了这个中年人的焦虑与无力。
按古代来看,贾政后期该归入老年人行列,不过为了与现在的我们对应方便,权且把他笼统归为中年人吧。
下面我们就来感受一下贾政在不同角色中共同的焦虑与无力吧。
01作为父亲
也许贾政曾不止一次假设,如果大儿子贾珠还在,那么他将减少多少焦虑啊!从书中反映出的信息看,贾珠如果活着,基本上是能够走他父亲的路子的。
但无法改变的事实是,贾珠已经早早先他而去。尽管遗有一子,毕竟已是孙子,是无法替代儿子的。
当然还有贾环。但他是庶出的,哪怕品貌一流,也无法与正出相提并论,况且这贾环不管从人品还是头脑角度来说,都不太成器。
探春倒是品貌一流,但她除了也跟贾环一样是庶出,更关键的是她是个女孩儿,再怎么优秀和有抱负,她都是要嫁人的。
所以贾政其实只有一个选项,那就是宝玉。
当只有一个选项的时候,焦虑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就像我们独生子女时代的感受到的那样。
特别是当贾政发现,这个宝玉在诗词歌赋上蛮有才华,并且具有强烈的独立思考意识和质疑精神,这让他欣喜和骄傲,但同时,他却又荒诞无稽,不把读书进学放在眼里,不愿走父亲“学而优则仕”的道路——要知道,现在很多名校毕业生还乐意到基层当公务员呢!
无才也就算了,偏偏有才;有才也就好了,偏偏无心仕途经济;无心也就是了,偏偏还想出家……
你说,叫贾政怎么不焦虑?
而更麻烦的是,焦虑没用,软硬兼施都换不来宝玉回头;尽管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安排宝玉考了个功名来安慰父母,但是人都走了,单留个功名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贾政是焦虑兼无力。当然,贾政有一段时间也曾因为自己年岁日增但功业难成而心灰意懒,对宝玉的要求也不再那么严格,但那毕竟是波动的,并且是更可见无力的。
02作为官吏
应该说,贾政是想做一个好官、清官的。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平心而论,贾政做官并不怎么样。
那一年,贾政因为在工部工作勤勉,受朝廷肯定,放了江西粮道,也就相当于现在的省农业厅厅长。应该说这个职位在我国古代是颇为重要的。但正如我们此前曾经专门讨论过的,贾政这官没做多久就被参劾撤职了。
为什么?理想与现实发生了冲突。
为了对得起皇上的隆恩,对得起自己的理想,贾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这个目标找得很准,因为“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这第一把火刚点着了火就被浇灭了。因为他碰到了“官场潜规则”。
潜规则有不少,贾政不是官场新人,当然也明白的,他本身就利用潜规则为薛蟠脱过罪,也以此帮过贾雨村的忙。这一回他要查粮仓,下属州县官吏“跑部钱进”是必然的,他也自有应对之策,不见不收就行了;但他没想到的是最直接的阻碍却来自身边的服务团队:包括门房、签押、长随,还有贾政从京里带来的家人等等。
贾政拒收下属的礼,连带着把这些“身边人”的财路也断了,本来的话,他们至少可以“老爷吃肉我喝汤”嘛,甚至,啃上一根骨头、吃上一块小一点的肉也是完全可能的。然而如果老爷都不让接那肉碗,那不是连肉香都闻不着吗?要知道,这里面不少人是借了钱来加入这支服务队伍的,为的就是这至少能喝汤的一天啊!
所以这些身边人先是“集体告假”(也即“集体逼宫”),后是集体消极怠工……到后来,厨房的钱都要贾政用家里带来银两支付;再后来,贾政索性连正常办公都办不下去了。
正在贾政无比焦虑之际,他随身跟来的老仆人一点拨,要老爷“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由他去操作,一切安全。于是贾政开始正常办公,而他那些身边人开始利用贾政与下属州县联络人的位置大捞好处。而他那第一把火,也就悄悄熄灭了。
从以上情况来看,贾政有心好好做一番事来,也找准了下刀的所在,但明明看到了问题,却被更大的问题缚住了自己,这一份焦虑感和无力感,相信我们都能感受。
当然,不多久他就因“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被参,连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郎上行走”。不光彩,但也算是解脱吧。
在此还得证明:贾政放外任期间,没一个钱拿回家,家里的钱倒“掏摸了好些去”。只不过,这表明他只能做到以自己“清白”来表示自己的挣扎。
这恐怕是种更深的无力。
03作为兄弟和叔父
据贾母等人的意思,贾政年轻的时候,也是“诗酒放诞”的,并不像是我们印象中的那样古板严肃。但无论怎样,他都不像他的哥哥贾赦那样荒唐。
毕竟我们没看到他像贾赦那样早已妻妾成群还垂涎贾母身边的鸳鸯,他并没有收纳过更年青的女孩儿;
也不像贾赦一天到晚跟那些姬妾寻欢作乐,他业余时间更多是跟那些清客在一起聊聊天、写写诗,有机会则“题名大观园”顺便炫耀炫耀儿子之类;
也不像贾赦把自己的丫环赏给儿子做妾挑起家庭矛盾,他更加强调宝玉、贾环要先好好读书;
更不像贾赦那样,因为不明不白地欠孙绍祖5000两银子,就把柔弱的迎春嫁给了那个“中山狼”,致使她受尽折磨含恨而死。
对这个兄长,贾政恐怕是很不以为然的,但是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有什么表露的,反正也是分开住。但在迎春的婚事上,贾政是明确反对的,先后两次劝说贾赦收回成见,但贾赦都没有听。
这里,贾政是作为贾赦的兄弟和迎春的叔父来提出反对意见的。
一个显在的理由是孙家并非“诗礼之裔”,最多是暴发户,主要还是考虑了两家的适配度,尽管迎春是庶出,那也是贾家二小姐,是代表着贾府以及联姻后的“共荣”任务的,但明显孙家是没这品位的;如此一来,岂不是贾府的品位也被拉低了?从这里,我们也许能够明显感受贾政的焦虑。
另一个潜在的原因是迎春虽是贾赦的女儿,却是从小养在贾政和王夫人这边的,尽管也受到邢夫人等“愚犟”之人的影响而做不到太亲近,但贾政在感情上多少总有点偏向,虽然迎春在姐妹中各方面并不突出,那也是从小养大的孩子,对她要嫁给自己厌恶的孙家,多多少少也是怜惜她的。
然而,贾赦是那么冷漠,根本不能接受贾政的意见,该干嘛干嘛去。于是,贾政只能再次感受无力。
综上来看,贾政也真不容易,就像我们现在许多普普通通的中年人,焦虑而无力。当然还得说,生活仍将继续,无论什么感受都不能改变;所以如果与我一样的中年人们想从贾政身上得到什么启发,那大概是,努力过,就释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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