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38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宋江因题“反诗”被捉,关在江州,吴用献计让戴宗去请两个人,以制作蔡京假信救出宋江。这两个被请之人:一个是圣手书生萧让,善写苏、黄、米、蔡四种字体;一个是玉臂匠金大坚,善刻金石印记。两人若是放在现在,那是响当当的艺术家,一个是书法家,一个是篆刻家。他们初上梁山时,很谦虚也很客观地评价过自己——
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
上梁山是干什么的?打家劫舍做强盗。既然是做梁山好汉,自然要有拳棒武功。但他们两个是搞艺术的,所以对于晁盖的邀请,两人愣是想不明白,故有萧让的疑问和直言。
我曾经主张读《水浒传》要用方言,尤其是用吴方言(诸暨方言亦在内),那才能读出小说的韵味。如果用普通话,不仅把韵味读丢了,大量方言词语更会让人摸不着头脑。譬如萧让的这番话,如果用普通话读,前面“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确实是没问题,但最后一句“只好吃饭”就绝对不行了。普通话的“只好吃饭”有两种解释:一、只好去吃饭,表示无可奈何;二、只喜欢吃饭,表示一种爱好。但这样解释完全背离了本义。
其实“只好吃饭”是一句非常典型的方言。这句话我们诸暨人时常挂在嘴边,用于批评或自我批评。它的意思是:“即好吃吃饭”或“即得吃吃饭”。同义的还有:只会吃碗饭,即得吃碗饭……萧让的意思就是:我们有什么用场好派,我们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让我们待在山寨,我们什么事都做不来,即会吃两碗饭(除了会吃饭,什么用场也派不了)。
诸暨人也是这么用的。譬如,夸一个人干活内行:“哇,你真当内行!”对方谦虚回答:“内行两碗饭啦!”譬如,夸一个人读书用功:“你儿子读书真当好用功。”对方回答:“用功两碗饭即。”诸如此类。在这样的语境中,都与“只好吃饭”一样,并非实指吃饭,而是“无用”的骂词或谦词。
其实诸暨人还有一句直截了当的话,可以代替“只好吃饭”。什么用场也派不了,只会做吃饭这件事,这种人我们称之为“饭桶”。饭桶是专门用来装饭的,什么也干不了的人,只能装酒装饭,所以叫“酒囊饭袋”,跟“酒瓶”和“饭桶”是一模一样的。
书法家萧让和篆刻家金大坚,上梁山后其实并没有成为“只好吃饭”的“饭桶”。萧让后来的职务是行文走檄调兵遣将,征讨方腊前被蔡京留住,最后在蔡太师家做了门馆先生。金大坚也是文职将领,专管造兵符印信,征讨方腊之前被皇帝召回御前听用。施耐庵是个爱才惜才之人,所以让这两个人物得以善终,既然他们是艺术家,那就让他们人尽其才、各展其能吧。
细细琢磨,萧让能说出自己上梁山“只好吃饭”,说明他们两个人的脑子“拎得清”,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当初戴宗给他们银子,骗他们去写字篆刻时,两个人一个都不含糊,但让他们入伙梁山时,两个人立马就发现了自己的薄弱项。人嘛,不可能都是全才,有长处也有短板,但活在世上贵在有自知之明。在这一行你是专家,在那一行你极有可能“只好吃饭”。萧让和金大坚如果也像李逵那样去冲锋陷阵,早就葬身火场几百次了。
譬如我,让我读读古书,码点文字,也是毫不含糊的,但你若让我去应对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立即就成为逼上梁山时的萧让,也只能徒叹“只好吃饭”。所以我还是悬崖勒马,不再做酒囊饭袋。不过,现在能反躬自省看得清自己的人其实不多。你看某些艺术家,有了一点名气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哪里有萧让的半点自谦。你看某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在其位谋其政干得挺有响声,可退位以后非要去占个茅坑不拉屎,以外行冒充内行,他哪里晓得,曾经的“一览众山小”与“隔行如隔山”完全是两个视角。结果往往是,他把人看小了,人一定把他看轻了。
人啊,只有读懂“只好吃饭”,才真正有饭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