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作为一个逃兵，我想为我心中的诗人——海子，写些什么。想在这黑色的夜里，向你低低的诉说，我曾在整个青春期里和你同行，又怎样，从你的行列里掉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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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与君初相识

说来好笑，我读的第一首海子的诗就是那首《春天，十个海子》，还是在某次语文考试中作为题目，我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出题者大约也是海子诗歌的爱好者吧，要不怎么会把那么晦暗悲苦的一首诗，放到题目中，让花季雨季中的孩子们去读呢？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春天，十个海子》

我现在都能记得，当时，我读到这首诗时内心的战栗与不安，彼时，我是个初到县城的农村孩子，羞涩不安，对一些充满期待和幻想，却也对一切警惕而不安，那时，我是以一个非常好的成绩来到学校的，可是，我对自己不满，因为其他一些缘故，小小年纪的我，就已经对人生有了悲凉的看法。我本能的觉得，这是个和我有相同出身的诗人，他也一定有和我类似的情愫。

如今，回看这首诗，我似乎又读懂了一点，想到海子去世前生活一直颇为困顿，身为一个农村孩子，他身上是不是也背负着某种“光宗耀祖”的压力？要不，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光，竟然也没有忘记“一家六口人的嘴”，我知道，这种解读略显浅薄，但，我想，海子最后的时光里一定会想到在查湾的亲人们吧？一定会的。

从这首最暗黑的诗歌开始，我开始认识了这个叫做海子的诗人，那时，我不曾想到，他会如此受人爱戴，又如此寂寞苍凉。

                                      02  与君快平生

后来，我开始断断续续的写写分行文字，我才一次又一次的回到海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海子都是独特的，15岁考入北大，他是最年轻的那个，刚开始写诗，就写出了《亚洲铜》这样思接千载，意承往朝的作品。

那一个时期，我读诗写诗到了一个痴迷的地步，那一个时期，我认识了许多伟大的诗人，北岛、顾城、欧阳江河、蓝波、马雅可夫斯基、赫尔德林、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斯塔姆，等等等等，我爱北岛的清醒冷峻，我爱顾城的童趣天成，我爱舒婷的独立自信，我爱欧阳江河的浩大胸襟，我爱蓝波的少年天才，我爱马雅可夫斯基的如火热情，我爱阿赫玛托娃的清新优美，我爱叶赛宁的乡村景色，我爱曼德尔斯塔姆的明朝暗讽，可是，这一切，都使我更加意识到海子的珍贵，只有他，让我感到，一个人，可以天真而清醒。

那一段时间，我读了海子的一首又一首诗，《阿尔的太阳》《以梦为马》，那是的我，在诗中寻找内心的和谐。那时，每当我拿起笔，想要写些什么，总是会有那么一两句诗从心里涌出，嗯，我想说的，他也说过。

那一段时间，我成了海子诗歌的信徒，我相信，燃烧青春才能成就大诗，才能成就大诗人，在我的世界还只是在小县城的时候，我所能想到的最有成就的事情，就是，你写的文字在学校对面的书店里变成铅字，有人挤出生活费买走你写的书。我以为，那些文字里，最伟大的就是诗歌。

其实，现在想想，我没有被彼时自己的疯狂所吞噬，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海子的好友、诗人西川曾经描述过和我类似的感觉，他在整理海子的诗歌时，有一次不得不五次停笔，每一次都恐惧的从一数到十，他说自己被一种一样的感觉控制着。确实如此，海子的诗歌有一种青春期的冲决一切的能量，他裹挟者巨大快感一路袭来，稍有不慎，就会和他奔流的诗意一起走向不可测的远方。尤其，海子的郭兆利使这些诗里“亡灵”般的气息更加浓重。

老实讲，读海子的诗时，多多少少带有的是一种受虐的快感，一方面，诗里太多不祥的意向，尤其是后期，断头、鲜血这样的意向越来越多，“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究竟是为了什么”这类带着苍凉的疑问也越来越多，这实在不能说，是一种特别快乐的体验，至少，这不是简单的感官层面的娱乐。另一方面，每读一首诗，你都能深刻感受到绝望，你知道，你写了那么分行的东西，他们真的只能是分行的东西，你写了一本，但却抵不上他诗里的一句，你不得不无奈的承认，天分这种东西，确实存在，而天分的存在，在文字生涯中，意味着，你所努力的终点也不过是别人的起点而已，而海子，似乎是我永远难已到达的终点。当然，青春期的我对这点并没有清醒的认识。

现在想想，那是此后很难再有的时光，单纯的爱着一位诗人，不知不觉的模仿者一位诗人，好像沉溺于一场美梦之中，每一天都是简单而快乐的。

那时，为了能看到最完整的海子的诗，我注册了豆瓣，因为上面有一个小组，有几乎海子所有的诗歌。那时，有无数个晚上，我独自跑去网吧，一首一首的抄海子的诗，一边抄一边读，一边读一边在心里感慨。那时，我钟爱的是海子的短诗，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抒情诗”，那时，我几乎读遍了所有抒情短诗，那时，自诩诗人的我，最爱的一句是“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一起”，我以为是独特的，当我憎恨自己的丑陋时，我就会读那首自画像，“嘿，我的脸，是碗中的土豆，从地里长出了这些温暖的骨头”。

                                              03 与君终别离

离别是悄无声息的，却也是可追溯的，是的，恋爱中的人是不需要诗人，他们本身就是一首诗。

当然，每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因为，后来的时光里，我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要像西川那样抵御，不能被吞噬；也因为，我每写出一行文字，我总会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平庸；更因为，这尘世里有太多我所热爱的东西，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纯粹。所以，后来的好多年，我在一点一点抽离，一点一点告别。

如果要说，这场告别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仪式的话，那本《海子诗全集》就是这场告别式最后完成的标志。当我终于有能力买一本全集的时候，却也是我最不需要他的时候，因为，我在拥有那本书之前，就已经拥有过那里面所有的文字了。

从那以后，仿佛一场盛大的约会，终于迎来了他的终点，自那以后，我丢开了那些分行文字，谈恋爱、读书，只是，再不读诗、写诗。也许，我们终于成长，青春期的海子，留在了我的青春期。

                                                04  与君长相忆

2010年，我写了一篇文章——《以梦为马——献给海子》，怀念我心中的诗人，前两天，我又把那篇旧文翻检出来，挂到日记上。九年前，我还青春年少，我写着“ 让我最后一次如此怀念你，以后，我要拥抱尘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以为，我该忘了你吧，我以为我认真的跟你告过别了，我以为，我愿意接受自己平庸的事实了。可是，九年后，我已经脑满肠肥，成长为一个中年男人的模样，可是，我还是会在这样的夜晚，想到你，九年了，我不曾再写过一首诗，九年了，我以为，我不会再次怀念你，九年了，原来，我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九年了，原来，我一直不曾忘记，九年了，你还是我最爱的那个诗人，九年了，你还是那么年轻，而我，已经老的不像样子了。九年了，你早已成为你国度里的王，而我，却从你的同行者变成了你的观众。

九年了……我真的慢慢的走向了尘世，嗯，是海子也热爱和歌颂的尘世，我拥抱爱情，我失恋，我毕业、工作、结婚。有那么几年，我甚至觉得我不需要文字。

可是，今天，我愿意承认，我从不曾忘记，你还是我最爱的那个诗人啊。我希望，你和缪斯同在，你和我同在。

                                          05  终章

1989年3月26日，诗人海子自杀与山海关附近，死前身边带着四本书：新旧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他的遗嘱是：“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对海子的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有人说是“徇诗”，有人说不过是练功走火入魔；还有人说，是因为失恋。对海子诗歌的价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有人把它与屈原并列，有人鄙视他的价值，愤恨连死亡也让他抢了先，俨然把海子的死看成了一场行为艺术。海子的身后，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有人一页一夜的整理他的诗稿，如洛一和、西川，有人选择在特定的日子诵读他的诗歌，如五四诗歌节，当然，也有人把它变成了一种消费符号，比如，那句著名的广告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不知道如何评价，我只是觉得，有人如我一般，愿意一遍遍的去读他的诗，或者，只是单纯的怀念他。我想，这也是幸福的。

2019年3月26日，前诗人麦西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为稻梁谋，他不得不加班到晚上七点钟，为身心娱乐计，他又看电视到了十点钟。终于，在夜色漆黑、春风敲窗的时刻，他决定再一次纪念这位诗人。他知道，他是一个逃兵，离开了战场，他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他知道，自己做不了那个战士。但是，这不妨碍他为他歌颂。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有高高的风在吼

有低低的虫在鸣

春天，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当我拿起武器

我所有的词语

都是一颗子弹，一根长矛

春天，你不能说我一无是处

当我选择战斗

我一个人的冲锋

就是一支军队在前行

春天，你不必笑我不解风情

从东海深处到天山山顶

最美的句子

早已镌刻其中

春天，你不必怀疑我的真诚

我的每一个字符

都是一块砖头，一把水泥

为伟大者奠基

春天，你不必把我当成一个敌人

在这个黑暗的夜晚

我只想默默怀念一位故人

他也曾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