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挤满了人,人们还在向前拥着,像一群鸭,拥几步又退回来,便爬上了两边人家的窗台上,伸了脖子向前望。
酒果家的院子里停着几辆车,有十几个人来回走动着。一个很高大很胖的秃了顶的抱着胳膊站在最外边,是个管事儿的。此刻他显示出了十足的领导魅力,大有泰山崩于前颜色不改的魄力,正手指间夹着香烟,抬头向房上望着,脸上隐藏着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微笑,很有些指挥千军万马,谈笑风生、挥洒自如的风范。
房顶上站着栓子和酒果,栓子的上衣被撕扯坏了,上面沾着血迹,看不出哪里受了伤。他像一头发了疯的豹子,眼睛里迸射着怒火,狠狠盯着下面的人,一手握着一个瓶子,瓶子里面装着汽油,瓶口处用棉花塞着。他站在房子的一端,另一端站着酒果,女人的头发散了,在风中吹着,一会儿吹到前面,一会儿吹到后面。此刻,她面沉如水,两只眼睛里满是仇恨,胸口急剧起伏着,像栓子一样,一手握着一个自制的汽油瓶炸弹。
那样一个贤淑的女人竟然被逼成这样,那双柔软滑嫩的手,本来是编织艺术品的,是调制美味的,此刻竟被逼得握起了武器。
屋子里,栓子娘坐在炕上,手指着窗外大骂着,嘶哑中带着呜咽:“畜生——畜生,除非从我身上轧过去,别想动我的房子!”那只温顺的小狗,此刻正两只前爪搭着窗台向外面狂吠,声音很凄厉。外面的人举着木棒向它挥了挥,它并没有退缩,依然狂吠着,很有些无畏的精神,它在誓死保卫它的家园!
院子里站着的人中,有一个拿着喇叭向房顶上喊话,断断续续听得出是在劝降。这种劝降是毫无意义的,即便再懦弱的人,当他的家园被侵占时,也会以死相拼。举着喇叭的人倒有些耐心,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沙哑的声音传出去很远,飘荡在空气中,刺激着人的耳膜,使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喊话的人见不凑效,凑到大块头儿近前,耳语了几句。大块头儿轻轻点了点头,依然不失王者风范。喊话人召集了十几个人,向房子的两侧指了指。十几个人分做两拨,搭了梯子,准备抢占房顶。
梯子搭好了,十几个人聚在下面,准备向上爬。栓子瞪着眼睛,“呼”的一扬手,一个汽油瓶炸弹掷了下去,“砰”的一声在地上炸开了,火蛇四处乱窜。那些人没料到栓子真的敢扔,突然炸在身边了,吓得惊慌逃窜,等稳了心神,发现没有受伤,便又聚在一起,指着房顶骂开了,骂得很难听,却终不敢向梯子跟前迈一步。
栓子这边扔了汽油弹,酒果那边的人便没敢再动。喊话人又跑到大块头儿身边,大块头儿接过喇叭,向前走了几步,向上喊着。没有听清他喊什么,却听见酒果声嘶力竭地吼着:“不能拆我的家!”大块头儿又举起喇叭,说了些什么,依然没有听清。酒果突然拔了一个汽油瓶的塞子,把瓶子里的汽油都倒在了身上,大声喊着:“滚开!”大块头儿再次举起喇叭,说了些什么依然没有听清。酒果微笑了一下,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火苗迎着风突突地跳着,酒果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依旧面沉似水,继而爆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喊:“滚!”大块头儿面带微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心里一定认为这不过是刁民的把戏罢了,让她闹一会儿,累了就好了。
火苗离酒果的衣服只有一尺,大块头儿依然保持微笑。围观的人很多,还有那么多下属,他不能让一个弱女子威胁住,丢了脸面,失了威严,不是闹着玩的。或许他内心已有些恐慌,但仍要保持很冷静的微笑。
围观的人大声喊着,劝着酒果,也有人小声骂着大块头儿。酒果没做理会,将火苗移近了些,与身体只有半尺了。大块头儿依然微笑,镇定自若。这是两个人定力的较量,他想,此刻必须要有足够的定力,否则稍一松弛就会败下阵来。
酒果将火又向身体移近了些,如果来一阵风,火苗就会点燃她。大块头儿仍旧微笑,他不再向上喊话,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拎着喇叭,无谓地向上看着,他可能是想看看这小女子怎么收场。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较量,无论如何不能输。
栓子手握着汽油瓶,死死盯着下面的人,防备着他们突然袭击。酒果又向下喊了一句:“滚开!”这一句喊得很冷静,一点也不夹杂情绪。大块头儿没有表态,他看出这个弱女子已经累了,刚才的那句话声音那么平淡,那样软弱无力气。
酒果闭上了眼睛,她知道,不流血,这件事情是不会罢休的。酒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果断地点燃了自己的身体,火蛇“呼”的一下在她的身体上蔓延开。
“扑通——”
酒果从房顶上滚落下来,围观的人们呼啦围上去,向她身上泼水、撒土,一阵手忙脚乱。栓子从房顶上跳下来,看着在地上翻滚着的女人,仿佛傻了一样瘫坐在地上,手里的汽油瓶不知道何时脱落了。
火终于灭了,酒果已经不是酒果了。大块头儿终于醒悟过来,但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在这突然的变故面前,依然没有乱了阵脚。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挥着两个人,帮忙把酒果抬进车里。栓子看见酒果被抬进车里了,才疯了一样冲到大块头儿跟前,却被死死按住了。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嘴张得很大,却喊不出声来,脑门子红得吓人,像要迸出一块血来。老太太光着脚从屋里跑出来,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没有想到结果会这么坏,看着车开走了,一下子瘫在门口,流着泪指着那些人却骂不出声音。
经过抢救,酒果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身体大面积烧伤,她已不再拥有原来的容貌,五官都已不甚分明。
栓子握着莫名的手,哽咽着跟莫名讲述了这些,眼泪混杂着鼻涕。他不再仇恨那些强行拆除了他家房子的人,而是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仇恨自己的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家园,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这个用双手编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的年轻人,已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莫名静静地听着栓子讲述着酒果的遭遇,静静地,没有插一句话。他想寻一些话来安慰栓子,却又觉得无论什么样的语言,在这场遭遇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又看了一眼酒果,酒果那样平静地躺在那里。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暂时守住了自己的家园。但是征迁规划并不会因为她付出了代价而做出改变。到那时,她还拿什么去抵抗呢?
莫名辞别了栓子,沿着河沿儿往回走。已是晚春的季节,河水汩汩地流淌着。风很暖,吹在身上很舒服,莫名却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寒冷。
酒果,这个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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