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毛球君

1

2007年过年前，我抱着毛球，踏上抛弃它的路途。抛弃是有原因的，一来过年过节时，这只狗总妨碍你的出行；二来政府要办狗证，要花不少钱，还麻烦。我工作生活也不顺心，干脆就送掉吧。于是毛球又一次坐上出租车，车内空气闷，它晕车了，吐在车上。但它很乖，只是吐，没有挣扎吠叫，也没有吐到人身和座位上，只是低头，吐在脚边。

下了车，司机倒也不生气，他也看出这只狗很乖，自己拿水来冲，叫我们只管走。毛球便跟着我，一步一趋地上了虎跑的山上。这里的环卫老师傅，是认识的，叫余爸爸，他要了毛球，可以陪他上上山，也能看家护院。

没到余爸爸住所之前，我们行在路上，入冬的虎跑景色也好得很，有青色的草，这是毛球很喜欢的，就象它爸爸我一样，对大自然的生命力，充满了诗意的感悟。它颠颠地左右闻着青草的味道，尾巴摇着，很开心，我很欣慰。

见了余爸爸的家，我有点失望。家在公共厕所边，人来人往，毛球是怕生人的，和它爸爸我一样。而且空间也小，只一间房子，如果关在屋子里，它连散步的地方也没有。我便忙活开来，将随身带的所有毛球的家当铺陈起来，然后命它躺到窝里去，它低着眉眼，偷偷看看我，就躺进去了。

看出来余爸爸和余妈妈是喜爱毛球的，个头不大，不占地方，又不象那些哈巴狗一样娘娘腔，而且又听话。看到两个老人对它的喜爱，我很欣慰。

我要离开了，毛球不甘心地要跟上来，我呵斥一声，它又低着眉眼，偷偷看我，躺回窝里了。

2

一天和一天过去了，那双低垂的眉眼，偷偷瞥我的神色，在心里和眼前挥之不去。每次闲逛花鸟市场，那些可爱的小动物，譬如小鸡小鸭小兔子之类，总会惹人心痒。但我不会买它们回来，因为毛球那低垂的眉眼，总在我眼前忽闪。

那两只猫，也并非我主动要养。大猫是抱将家来，生米做成熟饭；小猫，是河边所拣，无法无动于衷。我有时候蹲下身，抚摩着两只猫，对它们讲：你们怎么这么笨啊？而且薄情寡义，对老子的养育视如理所当然！而且眼神极度白痴，完全缺乏深意，不象毛球一睑秋水，未语意先到，又不会钻床底惹细菌，只是一心的陪着老爸，爱着老爸。

3

我对动物的爱，无不从眼睛而始，就象我对女人的爱一样。我曾稀罕上那些眼睛会说话的女人，她们的眼色，就象我的毛球一样，轻轻地眨一下，就能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后来我认真地分析总结过，那些美丽的女人，其性状复杂多端，难以掌握，其眼神的欺骗性超过一切动物；而狗，尤其是我的毛球，却是一眼望到底的深情，真正的纯净透明，不掺杂质。

因为我暴戾乖张的性情，女人们终会换上不耐和厌恶的眼神；而我的毛球，却只有默默承受我的情绪暴力，在我制造的阴霾暗淡的气氛中，静静地睡觉，静静地吃饭，静静地偷眼看我，并试图过来舔一舔我的手。

聪明而有心理压力，使得毛球成为林黛玉一样的气质，并在每日的饭后，躺在凉快的地板上，用那心碎般的眼神，写意出一篇篇极为性灵的诗句。倘若田螺姑娘可以是真的，那毛球亦可化为女子，做我一个姿色绝伦、聪慧绝顶的小女儿。

4

小女儿的恋爱，一直看在我的眼里。

也许我见识短浅，确实从未看到象我毛球一样完美的小母狗。所以当它出门，总有一帮狗少爷垂涎而来，大多因惧我而不敢近身，但总有胆大妄为之徒，意欲霸王硬上弓。这时候我总要扯下斯文老爸的脸皮，大叫大跳，与恶狗近身肉搏！

毛球总是看不上它们的，这一点让我很欣慰。它简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是欢喜着路边的青草，或是充满爱意地仰望着老爸。

其实女儿的初潮早已来临，是一个大姑娘了，由于她的骄傲与矜持，我才放心有时候单独放它出门散步。那天我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响，毛球跑进来了，我以为它衔了一只铃铛回来，却不料想——它身后跟来一只小公狗！

话说这只小公狗，虽则是普通的草狗，但毛色干净清爽，且有光泽，身型健美，眼神不卑不亢，坦然望着我，又望着毛球。

好一个毛脚女婿！我满意地扔了一块熟牛肉过去，算是老丈人的见面礼。毛球却走过去，吃起来。女婿只看着它吃，也不争不抢，年纪轻轻却有成熟的大家风范。

后来这只小公狗，我就喊它“毛球的男朋友”，偶尔也能见到它，还是那样的矫健，那样的不卑不亢，只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邋遢丫头了。

5

在我住处的附近，有两栋旧楼房夹出的小道，树木阴翳，青草从生。那时候，我常常带着毛球在这里散步，尤其是清晨和夜晚时，我静静地走着，它悄无声息地跟着，我望望它，它也望望我，相看两不厌，生活乐无限。

动物医生都知道，湿润的青草丛中，隐藏着很多瞒虫的卵，很容易粘附到猫狗的皮毛上，并生长出来，其痒难耐，苦不堪言。当毛球也染上了瞒虫，全身皮肤红痒，用爪子狠狠搔着，搔到皮毛都破损了。我抱它打了出租车，到城西的医疗站，连续几周打了针，还隔日洗药水澡，每日涂抹药膏，并时时禁止它的搔痒。当毛球的皮肤病好清之后，我也脱了一层皮。当时不堪其累，现在回想起来，却是生活之乐趣，也算为它立一功劳，些微抵消对它的暴戾与恣睢。

那时候，给它涂药膏，涂到伤口时，毛球不禁哆嗦，可见疼痛。但在我好言抚慰下，它总是忍着不动，这比人类的孩子恐怕都要强一些吧，比那些只爱享乐却坦然躲避劳累的年轻一代们，也恐怕要强很多吧。

想到这里，我对那些人类骂人之语中，关于以狗为喻的，不禁感到愤怒，——明明是人不如狗的时候多！

6

美好的毛球，却只能停留在美好的回忆中。当我想回去虎跑，再看看它的时候，余爸爸却告诉我，虎跑现在也禁养狗了，只好送给另一家人。好在这家人是极有钱的，也极喜欢毛球，余爸爸甚至说，这家人要到北京去生活，可能会开车带毛球去的。

我那时候都还没去过京城，想不到毛球却先行了。我只担心长途车上，毛球会不会再次晕车。但那家人既然有钱并爱它，总会让它很舒服的吧。

7

日子依然流逝，并不因我的怀念与忏责而有丝毫停留。在这流逝的日子里，毛球或正享受另一种的欢乐，或不幸身亡于地下。而这一不确定，却更加缠绕我的心，让我有了一个不知可否圆解的梦想：或有一日，我再能看到毛球，或听到毛球确切的消息，让这一切的怀念与忏责，能划上一个结束的符号。

而最完美的结局，当然是让我亲眼看到欢乐的毛球，并一直能看到。这笃定是痴妄的幻想了。

毛球在吃屎。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妮爸说”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