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

我对于狗有一种天生的恐惧。

无论是大狗还是小狗，或是可爱的、凶猛的，我一看见它们就想躲起来，无处可躲便想要逃跑。

带着这份天生的恐惧，我总能忆起童年许多被狗追着跑的画面。

唯独那只老狗，我第一眼见他时竟全无害怕的感觉，可能因为他是一只老狗，常常温柔的趴在主人家门口，从不对我吠叫，每回见他，都觉得他是一位安静慈祥的老人，不忍大声惊了他。

老狗没有特别的名字，是一只土公狗，体型比其他土狗来得大些，大家都“老狗、老狗”的唤他。

老狗是邻居家老人带回来的，老人在离家不远的海边养鱼，狗是陪着他在海边看守鱼池的老伙计。老人越加年迈，于是放弃了海边的渔业回到家中，老狗自然也跟了回来。

老人回到家后，老狗便常常陪伴左右，就像两个形影不离的朋友。

夏天的午后，太阳在天空热情的洒着光，我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乘凉，就在我迷糊间，老狗突然走到离我不远的阴凉处趴着，不停喘气。

第一次离这只大狗这么近，我竟然没有害怕，或许是夏日的闷热让人变得迟钝，我没有逃走。

我盯着身旁的大狗，发现他伸着舌头，正大口喘气，粘稠的口水在地上滴成一滩。

眼前的画面让我感觉有些怪异，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突然发现老狗的眼睛也在流汗，我想他肯定是热极了。

风吹过我们，老狗眯着眼，像是思索了许多，只见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往家的方向踱步而去。

到了晚饭时分，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原来那位邻居老人今天去世了，我突然想到那只可怜的老狗，他应该是悲伤极了。

晚饭过后，邻居家传出悲怆的哭泣声，我想去看看那只老狗。

我小心翼翼地来到邻居家门口，往里望去，昏黄的灯光下，挤满一张张写满悲伤的脸，那些哭泣的人，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我没见到老狗便跑回家中，我被那压抑的气氛吓住了，从那些人的脸上，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悲伤可以这么深，这么真切。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昨晚我做了噩梦，夜里一直在哭，怎么哄就醒不来，哭了好一阵才睡去。

老人去世后，好些日子都不见老狗，人已被安葬在山中，大家都说老狗一直守在老人墓前不吃不喝，后来被老人的儿子强行抱回家中锁在了屋里，可我从没听见老狗的叫声，总担心他会出事。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拿着小板凳到门口乘凉时，老狗竟又在那处阴影下趴着，看起来精神很是萎靡，瘦了许多，完全没有我记忆中狗的凶样。

见到他，我很高兴，心里也很是难过。于是我跑进屋内的垃圾桶里翻出一些骨头，扔给了老狗，他也不站起来，就那么趴在地上啃着，我突然感到满足地看着老狗傻笑。

以后的日子，每次吃饭我总爱吃些带骨头的肉，吃完饭我会将桌上的骨头收集起来，然后送去给老狗。

这样的日子久了，老狗一见到我拿着碗出来，就会很热情的摇尾巴，嘴里总是淌着口水。

再后来，每到吃饭时间，定能在门口见到老狗的身影，他也会进到我家里来，可每次都被父亲厉声赶出门后，就不敢再进来了。有时桌上没剩下骨头，我见到老狗时，会觉得很愧疚，总觉得对不起这个老朋友，但他对我的热情并没有因为没得到食物而减少。

老人去世后，老狗就被老人的儿子安排在他们房子旁的一间柴房里生活，满屋子的稻草和木头，看起来冷冷清清，倒也安静。冬天来时，每逢下雨，老狗总会站在柴房门口盯着落下来的雨水，有时也趴在门口发呆，我远远的看着他，心里也很是柔和。

冬天的日子里，不知谁带的头，村里兴起一阵吃狗肉的热潮，那时村里的狗明显少了许多，我亲眼看见一只狗被装进麻袋，然后在潭中被活活淹死的画面，那些村民高兴的抬着淹死的狗直吞口水。那些被投入水中的狗，从麻袋里发出凄惨的呜咽，那恐怖的声音一直在我脑中徘徊，这让我对狗的恐惧越发强烈。

时常能听到村里的男人们在议论狗肉的美味，我希望他们不会对老狗下手，心里有些害怕，每天都会去看看老狗是否还活着，有时候一天不见他，心里就会空落落的。

还是个下着小雨的夜晚，我第一次听到老狗那么惨烈的叫声，原来是老人的儿子喝醉酒，要将老狗下锅，想吃狗肉，老狗已经被绑着扔在了他们家的门口。我看见老狗不停微微挣扎，他被电击过，眼看着奄奄一息地抽搐，老人的儿子正拿着一个麻袋蹒跚走向老狗，这时他的妻子将麻袋一把抢了过去，男人开始对他的妻子拳打脚踢，而男人的两个孩子在一旁大声哭喊。

最终男人被自己绊倒，昏睡了过去，我也被母亲带回家中。一路上，我一直问母亲：“他们会把老狗吃掉吗？”

“不会的，自家的狗怎么舍得吃，不会吃的。”母亲总这样回答我。

听过数次母亲的回答，我还是放心不下老狗。第二天我便早早起床来到柴房门口，看见老狗正蜷缩着睡觉，心里的大石头才放下。

经过昨晚的绑架，老狗身上的毛被蹭去不少，身上有几处露出红红的血肉，让人惊心。常常听见老狗低声的呜咽，每每听到这个声音我总会跑开，我怕继续听下去会流出泪来让人笑话。

不久后老狗就恢复了活力，伤口也已长出新的绒毛，他还是喜欢趴在我家门口，尽管有时没有骨头美餐一顿。

狗对于陌生人总保持着警惕，老狗也一样，每次见到陌生人靠近总会大声吠叫，有时村里来了陌生的流浪汉，老狗便会跟在流浪汉后面不停凶狠地叫着，每当这时总会引来其他狗的共鸣。

每次村里的狗一起吠时，我们就知道村里来了奇怪的陌生人，一群孩子会跑出门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来了。有时深夜也会听到这样的群狗齐吠，扰得村民无法入眠，但几声奋力的人声呵斥过后，夜晚又恢复了平静。

那时村里有一大户人家，家中的老人过七十大寿，众多亲朋好友前来祝贺，免不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番。老狗就在此时遭遇一难。

当寿星的一位亲戚带着孩子到村中闲逛时，孩子被老狗的叫声惊吓得哭个不停。后来，寿星带着一群人前来向老狗的主人讨个说法。于是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老狗，老狗再次被绑了起来，主人对那群人承诺，一定会将老狗宰了，并不停道歉，最后陪了一笔钱，才将事情平息。

那个被吓着的孩子早就停止了哭泣，而老狗却依旧被绑着，动弹不得。其实我知道，是那个孩子用石头丢老狗，老狗才会朝他呲牙叫唤几声。

老狗老主人的儿子执意要将他宰了，嫌他闹事，最后在两个孩子的恳求下，老狗还是活了下来。又逃过一劫，狗命坎坷，不知道老狗会不会在梦里感到伤心而想念老主人。

又过了一年，很庆幸，老狗没惹什么祸事，也没被人捕杀，更没老死，他还很健壮的活着。这一年，老狗的住处被拆去，他有家，可无家可归。他的主人将老房子拆除重建，老狗的柴房自然也逃不过被拆的命运。

失去住所后，老狗就只能睡在新房子的门口，因为房子是新的，老狗是脏的。

我从窗户往外望就能看见老狗的“窝”——一块冰冷的水泥地，老狗每天就这么趴在地上，他身上的毛渐渐脱落，风一吹，狗毛四处飞舞。

我一直以为老狗即将寿终，他这辈子是无法正寝了，可在冬天来的时候，老狗身上竟又长满了毛，像是重获新生一般，看起来像极了一条狗。

不久后，老狗的主人到外地打工，主人家的孩子也到外地上学，新建的房子就这么空了下来，可还是紧锁着，老狗进不去。他的窝依旧是在门口，他就这么守着空房，夜里听风的呼啸，雨里蜷缩在墙角。

邻居们也都喜欢这条老狗，有人给他整理了一个窝，老狗并不喜欢，还是喜欢那冰冷的地板。大家都说老狗忠心，是条好狗，常常有人会拿些饭菜给他，没了主人的老狗也没再挨饿。

后来我也去了外地上学，常常会怀念夜晚的狗吠声，我以为那就是家乡的声音，城市里都是机器的噪音，冷冰冰地吵着，没有一丝温暖。有时我也会想起老狗，他应该还是趴在那个门口，依旧对着陌生人叫唤，不知道他有没遇到一只愿意陪他的母狗……

由于搬了家，有些年未回老家，直到去年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路过村口时，从路旁的垃圾桶里窜出一只狗，本能的心里一惊，脑袋一阵发麻。定神一看，那不就是老狗吗？没想到他还活着，老狗也被我这“陌生人”吓了一跳，急忙窜走。

我停在原地望着努力向前跑的身影，他的步伐有些乱，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看身后的“陌生人”……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