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解放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离开了人世。他总觉得自己身体很好,来日方长,即使是在暗无天日的煤矿井底,在炸药声的轰隆之中,他也从未担心过自己,一点也没有准备自己的后事。
好在李解放平时在村里积累了很好的人缘和声誉,他的丧事的许多难题才有可能被艰难的化解。首先被解决的是棺材这个当地人称"千年屋"的物事。三奶奶不顾她的儿子们,也就是李解放的那些叔伯兄弟的反对,坚决要把她的千年屋让解放用。她的儿子们坚决反对,但三奶奶以上吊作为要挟,她的儿子们才不再反对。
最大的难题却是钱。由于肇事车辆逃逸,自然一分钱赔偿也无法拿到。李解放并无积蓄,李跃进更是身无长物。好在当地有一种惯例,如果人遭遇车祸身亡而事主逃逸,那家属有权在当天截断马路,向过路的车辆收钱,一般以每车十元为限,这叫"问马路要赔偿"。在这种时候,人情压倒法理,过路的车辆有的心甘情愿,有的自认倒霉,就连警察也并不反对。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康刮子。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责当中,因为是他转告李解放学校老师让他进城,而老师原本要找的是李跃进,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那悲剧就不会发生。他嘴上虽然没说,却送来了一千元作为丧仪。从此,罕有人叫他"康刮子",他又恢复了他"老康"的名号。
拦路收到了三千多元,再加上老康和亲戚朋友的丧仪,李解放的丧事总算办完了。这一回,李跃进难得的一直清醒着,自从他儿子去世、老婆跟别人跑了以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正事,没想到再办正事却是给他哥哥操办丧事。
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李跃进的悔恨就像开了坝的河水。他轻轻地拍了拍李晓红的肩膀,他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做过了,李晓红却赌气坐开了。
李跃进叹了一口气,说道:"晓红,伯父已经入土为安了,你就不要再难过了,你明天就回去上学吧。"
李晓红从没有如此恨她的父亲,恨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恨他这么多年也不愿走出哥哥离去的阴影,她恨他的暴虐行为逼走了她的妈妈,她恨他连累了伯父的一生并因他而断送了性命。
"上学?"李晓红反问道,"我上学,你供我吗?"
听到女儿的话,李跃进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悔恨,呜呜地哭了起来。可李晓红更是沉浸在欲死的悲痛中,她没有捕捉到她父亲一纵即逝的改过自新的时间窗口。
"我供你。"李跃进说,"解放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你能做到个屁!"李晓红终于情绪失控,歇斯底里地吼道,"这么多年,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年,你早干什么去了……"
李跃进被戳到心口最痛的痛处,他长年来被酒精毒害的神经开始发作,他挣扎着想保持冷静,但酒醉癫子终于占了上风。
他狠狠地扇了李晓红一耳光,吼道:"不去上就别去上!我早就不想让你上了,是解放要你上,这才送了性命啊……"
李跃进说的是疯话,可在李晓红听来却是事实。几天来她一直沉浸在这种深深的自责中,万念俱灰,无法自拔。
"是我害死了伯父啊,我没有脸再去上学了,我明天就去深圳打工去!"李晓红哭道。"
你走,你给我——滚!以后你不管成河成海,都不要来管我,我死了也不用你管!"说完,李跃进打开酒壶,咕咕地喝了起来,很快便不省人事。
第二天,李晓红偷偷地跑回学校宿舍取走了自己的铺盖。她是上课的时候去的,谁也没有惊动。她没有回教室。对于要不要回班里取回她的东西,她有些犹豫。想到以后她注定与学习无缘了,学习用品自然没有用了。最重要的是,她害怕再见到王志远,尽管她最想见的就是王志远。
李晓红沉浸在伯父逝去的伤痛与深深的自责中,她把退学作为对自己的惩罚。她认为伯父是她害死的第二个亲人,第二个爱她的人,她不想再有第三个。从此,她只能把王志远藏在心底,把他的名字铭刻在最特殊的位置,把他由"心上人"变成"心底人",但却不敢也不能再提及。
再见了,志远,李晓红在心里向她的"心上人"默默道别,孤零零地向校门口走着。
此时,西伯利亚寒流的前哨已经到达,樟树在北风的吹刮之下,"沙沙"地震动着常绿的树叶,而路边的梧桐树已经开始了冬天里第一波次的飘零——很快,他们将在北风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中片片飘落。
走出校门的时候,李晓红转身回望着"连江中学"四个大字,这里曾给了她远离父亲的理由,给了她知识的涵养,也在大人们的惊恐中给了她爱情的启蒙。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李晓红心想。她没有流泪,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胡泉海很快就从李晓红的宿舍同学那里得到了李晓红取走铺盖的消息——这个不幸的孩子终于退学了。胡泉海把一切罪责都归之于己,归之于那通趋炎附势的电话,他悔恨不已。直到几年以后,他在他家六弟家二楼看到李晓红煞白的脸,他的这种悔恨始终不变。从此,胡泉海再也未打过任何学生家长的主意,不管他们是镇长、局长还是市长。
胡泉海的那通电话,还有一个更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它导致王志远的爸爸向周宁提出了离婚。就在李晓红回家奔丧的当晚,王志远平生第一次与他母亲周宁大声争吵起来,王志远指责他妈妈是仗势欺人,周宁则反击道他们父子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得知李晓红退学以后,王志远晚自习后失魂落魄地回家。此时周宁与王刚的家庭战争因儿子的回来而暂时停火。看到儿子没有出息的样子,周宁不禁火冒三丈,随即大骂起他来。王志远异常愤怒,当即和他母亲吵了起来。
王刚受够了这种生活。他冷冷地说:"你们不要再吵了,周宁,我要与你离婚。"
一听到离婚两个字,周宁突然"哇"地哭了起来。自从发现王刚有了外遇以后,她羞辱他,咒骂他,但"离婚"不是她的目的,反而是她最怕的一种结果。她有多么得意她公安局长夫人的身份,就有多么害怕失去。
"当着孩子的面,你真的要……离婚?"她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刚问。
"离。"王刚用短促的一个字做了回答,他表情如铁,不可撼动,放弃了他要为儿子考虑的那一点犹豫。
"王刚,是你说要离婚的,你可别后悔。"周宁冷笑着说。
第二天,周宁先是到公安局大吵大闹,扬言举报王刚乱搞男女关系。"我要得不到,谁也好不了!"周宁心想。过了一段时间,她见王刚跟个没事人一般,并且借着她到单位吵闹,与她堂而皇之地分居了。
周宁明白过来,公安局是王刚的天下,他即使有失颜面,却始终还能控制局势。眼见无法阻挡王刚要与她离婚的决定,她又来到市委大院哭喊吵闹,局面终于失去控制,在当地干部群众中传为笑谈。
县里不得不启动一次针对王刚的纪律调查,虽然并没有查出实质问题,但仅凭乱搞男女关系一条,几个月后王刚就丢掉了他的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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