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聪文在我家隔壁，他的家里有两个堂妹一直住着，堂妹的父亲两年前去世，只留下一栋空荡荡的别墅，妈妈扔了孩子们改嫁去了外地，别墅荒败，房前屋后野花野草丛生，村子里的人对那儿讳莫如深，我们也都只打墙根经过，再也没有进去过。
      叫做燕燕的堂妹尤其长得漂亮。生动的眼睛，恰如一汪白水银涵养着两丸黑水银；秀白的小脸，荷瓣一样。可惜，小儿麻痹症，只能养在轮椅上。燕燕的父亲是我们镇排得上的富豪，也是我们村第一个建起别墅的人家。我和文聪去过他叔叔家，那样的富丽我从前从没有见过。落地的窗帘，繁复的地毯，水晶的大吊灯。最重要的是最新鲜的时令水果。那时的我家，从来没有过时令的、新鲜的、水果，那时能吃上的水果就是我家的芭乐，还有从邻居家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桑葚、枇杷。小时候，每家每户似乎都有那么一条狗，匍匐在果树下，冷眼观察着你，冷不丁串出来追你。可是，这样的凶猛危险到底还是挡不住水果的香甜和一颗调皮恶作剧的心。
      8月30号，过两天开学了。燕燕经常都会去校园门口坐一个早上或者下午，等着陪他堂哥一起放学。暑假漫长，孩子们四处疯玩，校园四周早就荒草丛生了，班干部要提前去看看校园四周的情况，分配每个班的除草位置，通知同学们拿上锄头、铁锹，伴随着半人高的野草在嬉戏中完成清洁校园的任务。
      我出门的时候，燕燕坐在大院门口，手里端着一盘枣，一个个新鲜劲儿都能掐出水来。我咽了咽口水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燕燕，那么安静乖巧。
      聪文只要带扫帚就行。怎么了？他家院子挤满了人！我拨开大人，燕燕躺在一张草席上，粉红色的脸，鲜艳的嘴唇，那么鲜活就是睡着了的样子啊！我跑回了家，大人们说吃枣卡喉咙了，大人抢救来不及。我不明白，很难相信。我远远地看着燕燕，四周的人们在水印中隐去了。燕燕明明像是活着呀，我多想上去摇一摇，我想着摇一摇她喉咙里的枣核不就吐出来了吗？一定是这样的！一定要试试！可是大人们不让所有的孩子去靠近。我只能这样定定地站着，大人们忙进忙出，脸上看不出多么伤心。不知道多久，草席旁边搬过来一个大瓮，燕燕被裹着装了进去，孩子小是不能用棺材的，只能装进瓮里。我想着，燕燕不会难受吗？抱着燕燕的，她的伯伯没看出来燕燕的脸还是粉红色的吗？身体应该也是温热的呀！不知道多久，吹吹打打的声音传过来，燕燕出殡了，埋在后山上。
      我也是经过那片山的。很快，瓮的旁边长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青草围着她。燕燕就这样被人遗忘了，我没问过聪文，不知道他能不能记得燕燕坐在校门口等他，那迎着风接着阳光的模样。我一直都记得，我看她的最后一眼，她正拿着一颗枣，院门口的老狗懒洋洋地躺着。
      当时只道是寻常。
      恰月比我年长几岁，是我很好的伙伴，因为我们一起早起捡树叶，约着一起卖早餐。最奢侈的一次是我们俩合起来偷吃了本来要卖掉的一个碗糕。她本来有三个妹妹但都被爸爸妈妈送人了，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最小的是弟弟，刚学会走路。她最能干活，勤快懂事，勉强就留在家里。弟弟喜欢恰月，我和恰月挑着捡来的树叶回家的时候大约都是早晨六点半，冬天的太阳才露出一点点，天气真冷啊！我跟恰月一路边走边跳，身上能暖和一点。走进村口，恰月的弟弟就等着了。穿着厚厚的夹棉外套，手上脸上都是冻疮，红彤彤的，挂着两串鼻涕，蹒跚着步子向我们扑过来，恰月总是扁担一转，竹筐一头向前一甩，接住她弟弟，我则眼疾手快地按住轻一头的竹筐，三个人挤挤挨挨地回家。
      她幺弟走稳了路，恰月不需要这么照顾着了，她跟父亲提出来想跟大人一起去上夜校，或者让我教她也行。她爹想着恰月事情都做好了，再说多认识几个字也好，就答应了。
      那天清晨，我们照例捡树叶回来，幺弟起床晚了。没有飞出来接我们，快到她家门口了。幺弟端着一个大碗，今天吃的是地瓜粥。刚一脚跨过门槛，幺弟抱着碗就摔了下来。血，从幺弟的脖子汩汩地流出来。恰月慌忙上前，抱起幺弟，捂住他的脖子，没有用的，鲜红鲜红的血从恰月的手指缝里滴进土里，很快，周围的地上都是血。我边哭边跑着叫大人过来。脚程快的已经去找赤脚医生。来不及了，幺弟软软地趴在恰月怀抱里，她的爸爸一脚踢开恰月，紧紧地搂着幺弟。她妈妈半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诅咒着一切。这个孩子来得多么不容易，失去却仿佛一瞬间。我蹲下来抱住恰月，她哭得嗓子已经沙哑了，身上满是血腥的味道。太阳洒进这个院子，墙角的爬山虎又串高了，争抢着太阳。可今天的院子，怎么这么冷。大人们围着他们，阻挡了太阳，没有人说话。安静又阴冷。
      不久，幺弟也装进瓮里。埋在了燕燕隔壁不远。
      此后的恰月几乎没有说话了，爸爸整天酗酒，妈妈长期不回家，不知道去了哪儿。那天的早晨，我们计划着恰月的学习，我们以为幺弟会缠着恰月，我还得一起教呢！
      当时，也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