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话,我不想写舅舅。因为不想暴露人性的弱点,也不想揭开伤疤再疼一次。但好与坏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既然没的选择,那就不妨坦然面对吧!舅舅不是一个,是三个。他们是母亲的亲弟弟,是我们的至亲,但似乎没有达到至亲的亲近关系。
小的时候住姥姥家,那时大舅和二舅跟姥姥在一个院子里。一溜正房,大舅在东间,二舅在中间,姥姥在西间。靠东间有一间低矮破旧的房屋,那是豆腐坊,是大舅做豆腐的地方。种几亩地的同时兼做豆腐去卖,成为大舅养家糊口的重要方式。后来地不种了,做豆腐成为他唯一的标签,一做就是一辈子。
个子不高,又黑又瘦的大舅,平时不太喜欢说话,大多时间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儿。偶尔听到跟大妗高声吼喊几句,头一歪一歪的,嘴里嘟囔着,眼睛一斜一斜的,整个脸黑压压的低下来。不过,这股邪气一会儿就过去了,在他坐在那可以吃一口饭 ,抿一口酒的时候。偶尔开心的时候,大舅边聊天边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显得特别白。跟个孩子似的,让人感到莫名的亲切。
那个时候住姥姥家,可以跟大舅的两个孩子玩。一个是女孩,比我大。另一个是男孩,比我小。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大多在院子里,偶尔他俩回家里一趟,我更愿意在外面等他们。因为家里的砖地一块一块都被布子擦洗的红通通的,透过明亮的玻璃照进家里的阳光洒满整个屋子,炕上叠得板板正正的被子和放得整整齐齐的枕头棱角分明。炕上整理得平整干净,挨着炕头的锅灶锅盖银亮银亮的,灶台上清爽利落没有一点多余的杂物。地下的大红躺柜红得鲜亮 ,一套用方巾扇好的茶杯和明晃晃的梳妆镜子整齐摆放在柜子上面。几口瓮从大到小明亮整齐的排列着,鲜艳各异的窗花齐刷刷的掩映在窗户上,人进去就像给平静的湖面扔了一颗石子一样,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所以我不轻易去大舅家里,更多是在外面叫她们出来一起玩。
大舅和两个孩子穿着的衣服也是格外的干净。偶尔不小心蹭脏了大舅随意拍拍,大妗都不行。孩子们不论坐还是站亦或者玩,从头到脚都要好好保护,不然大妗也会训斥的。大舅因活儿多,一天累够呛,偶尔就会忽略这些细节。蹭脏了衣服 是常有的事,大舅不在意。可大妗却老是盯着那干净的衣服上的污点唠叨大舅,大舅不耐烦了忍不住就没好气地喊两声,在不就是扭头转身走开,头一歪一歪的,步伐里都带着一股撒不出去的气。
他经常一个人在豆腐坊里做豆腐,做好了豆腐用车子拖着出去卖,邻村上下都去。我那时不爱吃豆腐,对于大舅热情招待的炖豆腐、豆腐粉条汤、刚出锅的豆腐脑竟然没有一点兴趣。以致白白错失了很多享受美味豆腐的机会。但母亲很爱吃豆腐,她每次去姥姥家,都会吃上大舅的豆腐,还很心疼大舅忙碌疲惫的样子,眼睛里噙满怜爱的泪水。
母亲跟我讲过,大舅年轻的时候为了谋生计,跟村里一个做豆腐的人学做豆腐。几年间跟着师父勤学逐悟,也就出徒了。第一次自己单干,做豆腐没问题,但骑着车出去卖豆腐竟然不敢出语大声叫卖。拖着两筐豆腐去偏僻无人的树林里试着叫卖,起初声音低得连自己的都听不见,后来一点点的大声叫卖起来。就这样,他成了邻村上下都认识的一位骑车卖豆腐的“熟人”。他的豆腐也逐渐被人们喜欢,直至成为人们口中津津乐道口口相传的绝佳吃食。
在我的印象里,大舅总是忙忙碌碌的沉默人,给我感觉就是冷冷的。我没有主动靠近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主动跟我亲近的时候,缘由不得而知。在我这里,就是没办法靠近他,总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横在我们中间。直到发生了一件事,直接冰封了我对他仅存的一点温暖。
那是一个上午,我陪母亲去舅舅家借钱。那时姥姥姥爷去世 ,大舅跟二舅两家垒起了一堵高高的院墙。我们一起聚在二舅家,母亲坐在炕边,嘴欲说不说,脸上泛着无法掩饰的尴尬,低声下气毫无底气地跟两个兄弟借钱,因为大哥娶媳妇缺钱。我站在地上一声不吭看向大舅和二舅,手不自在地背在后面扣着墙面。二舅表示他没钱,只能把跟他在工地上干活的钱先结了拿上。大舅接着说的话让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他义正言辞地跟母亲说:“媳妇是给他樊家娶,不是给我们冀家。别说我没有,就是有也不借。‘外甥是狗,吃了就走。’老古时撂下的话。” 听完他的话,我顿时浑身上下就像触电了一样麻酥酥的,半天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麻麻地抖动着,头顶就像一声惊雷响过闷闷的。母亲全身不自在地挪动,显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做什么,如果有个耗子洞她此时恨不能钻进去。家里安静尴尬到窒息,我看向母亲极力地说:“妈,咱们走吧!”母亲无助的眼里噙满了滚烫的泪水,慌忙地跟着我离开二舅家。一出二舅家的门,我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直冲脑门。根本不管身后的母亲,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回头看母亲时竟然落了一大截。当时的我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等母亲走近时一股脑地将自己的不痛快直接发泄在母亲身上。边哭边抱怨母亲:“为什么来借钱?你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吗?人家有你这个姐姐吗?怎么能当着我的面说出那样的话?你还在炕上坐着,怎么能坐得住?我不叫你,你还不走吗?”母亲眼泪涮涮地流着, 看着我委屈地说:“我也不想来借,可是你哥娶媳妇缺钱,怎么也得舍脸跟亲戚朋友借钱吧!你以为你妈好受呢?我心里比你还难受……”是啊,不是母亲的错,我却将这些邪火发在了无辜可怜的母亲身上。看着母亲的样子,我拉起母亲的手说:“妈,咱们走。”娘俩眼含热泪地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后面是空无一人的走道和一座座高大坚固的冷冰冰的房屋……
至此后,很多年我都没再登舅舅家的门。经过时间的疗愈自我的成长,那些伤痛逐渐的淡化。直到那一年,我拉着母亲去看望大姨,在大姨家刚坐下不久,突然大舅从大姨家的大门进来,手里拿着他卖的豆腐,我们就这样不期而遇。之后,大舅买了鱼邀请我们去他家里。我也买了牛奶,跟母亲一起再一次打开舅舅家的门,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饭。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惬意地一边抽着喜爱的烟一边聊着天,我知道这是她打心里高兴。而我的心就像冷热交夹一般,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想人情冷暖大概就是如此吧!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我比当时更加成熟、从容、淡定了。
不论是过去的疏远,还是如今的热络,这或许是人生说不清楚的常态变化。人与人之间到底计较是非对错重要,还是糊里糊涂包容迁就重要?这要看自己的选择,没有绝对的答案。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在了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路上。既然都是“风景”,不妨试着去好好欣赏欣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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