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帷帐的顶端，身体跟随波涛的起伏而摇晃，仿佛躺在儿时的摇篮。她仰面躺在曾经属于父亲的指挥桌上，身上都是伤痕，旁边放着父亲的人头。如果她曾经对自己的婚姻有过任何幻想和恐惧，那么它们都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如果她现在心中还有什么希望，那么她仅存的希望就是让她的整个世界轰然倒塌。
然后撞击发生了。
巨大的力量把指挥桌掀翻，她被撞击带来的冲击力直接掀到指挥塔外的甲板上。在雷声一样的巨响中，冰冷的巨浪如同暴雨一般倾盆而下，将她全身淋得湿透。在巨大的痛楚和耳畔的轰鸣声中，她看到甲板上的士兵们慌乱地在百夫长们的吆喝下拿起标枪、盾牌和十字弓。她看到对她施暴的那些男人在惊慌中穿好铠甲，试图对百夫长们呼喊，可冲撞的力量也将他们掀得东倒西歪。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似乎正在嘶吼，他的斗篷已经脱掉，腰带胡乱地系在腰间，踉踉跄跄地试图在剧烈的摇晃中朝桅杆的方向走去。当她耳边巨大的轰鸣声减弱之后，她听到百夫长们杂乱的口哨、士兵们的惊呼和尖叫、巨浪发出的咆哮、甲板断裂的巨响、还有她曾经的丈夫试图发号施令，却被各种嘈杂的声音淹没的吼叫。
罗珊娜之矛遭到了攻击。
她艰难地扭过头，试图寻找攻击的来源。可无论甲板左右两舷似乎都没有看到敌舰的踪影。接着，她看到了海妖。
如同船帆一样巨大的背鳍从罗珊娜之矛的左舷掠过，接着是第二次撞击。这次撞击的力量将她掀到了右舷的边缘。她听到许多人的尖叫，看到许多士兵的身影从她头上飞过，而她旁边有也有不少士兵跌船舷。她曾经的丈夫穿着白色的袍子在甲板上特别显眼。她看到那个男人在这次冲击中用仅存的右手死死地抓住桅杆的缆绳。而有几个对她施暴的军官没来得及抓住缆绳，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掀出了甲板。这次撞击把三叶也掀了过来。就在三叶的身体即将被甩出船舷的瞬间，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她的方向滚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减缓了三叶的冲力，接着她们俩一起撞到绑在船舷边缘的盾牌上。
接着她睁大眼睛，看到海妖从巨浪翻涌的海中飞腾而起。
她曾经从惊恐的渔夫和他父亲的士兵们口中零星地拼凑起海妖的模样。他们说海妖的样子像巨大无鹏的鱼，硕大的鳍像单列桨船那么长。可她从来不相信海妖会和罗珊娜之矛一样巨大，直到现在。她看到，海妖如同山丘一样巨大的黑色身躯从罗珊娜之矛左舷的方向腾空而起。它粗糙的体表上，许多地方还覆盖着贝壳和海草，就像穿戴着铠甲。她看到海妖扬起庞大的双鳍，如同一对巨大的翅膀。她的目光跟着海妖跃上天空，遮天蔽日一般从罗珊娜之矛的上方飞过，她才震惊地发现，海妖的身躯比罗珊娜之矛要庞大得多。
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号声，甲板上的士兵们终于组织起了反击。她看到十几名身穿链甲的军团士兵高举起漆成红色的盾牌，将死死抓住缆绳的卢克雷提斯遮住，为他砌起盾墙。在贝里乌斯的指挥下，更多的盾墙在甲板上砌了起来。随着一声清脆的哨声，从那些盾墙当中向空中的海妖射出了巨大的弩箭。
如同山丘一样庞大的海妖在空中翻了一圈，就像在海浪中翻了一个身。接着她听到盾牌破裂的声音和士兵们的惨叫。她看到甲板上的盾墙阵纷纷瓦解，士兵们开始溃散，一些倒下的士兵身上还插着标枪。
海妖背上还有人。
海妖在空中发出低沉、如同闷雷一样的声音。她看到它把巨大的头部朝着罗珊娜之矛下沉，两个血红的眼睛如同夜空中熊熊燃烧的火盆。不。她看到海妖朝罗珊娜之矛俯冲了下来。
海妖巨大的腹部撞上了罗珊娜之矛的桅杆，轻而易举地将它折断。风帆跟随折断的桅杆倾塌下来，底下发出无数士兵的呼喊。许多士兵来不及奔逃，被桅杆掉落的碎片砸中，不然就是被覆落的风帆掩埋。她看到自己曾经的丈夫丢下了缆绳，甩开保护他的士兵朝着指挥塔的方向死命奔跑，却被桅杆的一段砸中后背，一声不响地倒在了甲板上。当好几个黑色的人影从海妖的背上跳到甲板上的时候，罗珊娜之矛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她躺在甲板的边缘，看着那些黑影像死神一样走过甲板。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人，还是跟海妖一样的妖魔鬼怪。在灰色的天空下，她看到那些人影在甲板上逐一检查着倒下的士兵，遇到还没有断气的士兵，就会用手中的长剑割开他的喉咙。
其中一个人影终于走到了她跟前。她看到这个身影全身罩在一身奇怪的铠甲当中，这种样子的铠甲她从来没有见过——它看上既不像金属，也不像皮革，全身漆黑，上面还刻着许多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符号，看上去似乎像某种文字。而这个战士的脸也完全被一枚硕大的头盔掩盖，它被雕成一颗狰狞的狼头，脑后还垂着长长的血红色流苏。她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就是她自己的末日了。她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一半是因为恐惧，另一半竟然是因为期待。
这名黑色狼头的战士盯着她看了一阵，接着抓起她的头发，让她昂起脑袋，露出纤细的脖子。她闭上眼睛，握紧被绑在背后的双拳，等待着冰冷的刀锋亲吻脖子的那一瞬间。接着她听到刀锋破开空气的声音，绑在她双臂上的绳子被割断了。
她惊讶地睁开眼睛，在巨大的疑惑中看到这名战士拔出她嘴里的口衔，丢到甲板上。接着扔下她转身离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杀她？她被惊讶和疑虑填满。她回头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三叶，发现她还有气息。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个新的希望，这个希望让她顾不得自己浑身赤裸。这个希望涌上她的喉咙，就在她的嘴边。不，这可能只是一个幻想，一个奢望。她告诉自己。可她仍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她大声喘着气，终于用全身的力气朝那名离开她的战士吼了出来。
“等等。你能带上我们一起走吗？”
那名战士转过身来望着她，海上翻涌的巨大波涛仍然像下雨一样。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勇气都已经用尽。她发着抖，看着那个战士再次朝她走近。
那名战士把一把剑扔到了她面前。
她心里充满着疑惑，迟疑地把剑捡起来。这把剑不像金属，也不像岩石，剑刃是存粹的黑色，比父亲用的剑要长大概半个手掌。那名战士望着她，在摇晃的甲板上如同一尊石像。接着她懂了。
她的目光越过那名战士在甲板上搜寻着。她看到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倒在甲板上。她的心脏跳得更加剧烈，有股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翻涌着。希望他还有气。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在她脑海中掠过。她双手握住手中的剑，一步一步朝那个男人靠近。当她终于走到那个男人跟前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在不停地颤抖。
希望他还有气。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希望他还有气。她感到自己的背脊发凉，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希望他还有气。她咬着牙，睁大自己的双眼，努力不要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流下。希望他还有气。她双手握住剑柄，黑色的剑刃朝下，跟着她的手不停地颤抖。希望他还有气。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接着她终于看到那个男人仅存的右手朝前挣扎、摸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把手中的利剑插进那个男人的脖子。
昆图斯·卢克雷提斯·塞克斯图斯死前只发出了一声含混的低呼。
她的手中死死地抓住那把剑，用它来支撑自己的身体。她大口地呼吸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她看到那名战士走到她的身边，点点头，取下了自己的头盔。她突然诧异地发现，在狰狞的头盔底下，竟然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用生硬、奇怪的口音问她：“红头发的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让她突然语塞。她曾经叫阿妮，可这根本算不上是个名字。她已经出嫁，按照习俗，她应该用自己父亲的氏族名来称呼自己。可如今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的哥哥也已经死了，她曾经属于的氏族已经不复存在，而她的丈夫……她看了看自己面前倒在血泊中的那个男人，接着目光扫过即将沉没的罗珊娜之矛。在远方的海面上，她看到飞在空中的海妖正在和其它战船交锋。
这艘船是父亲和哥哥的骄傲。也曾经是她的骄傲。罗珊娜之矛率领舰队威武地破开波涛的景象在她脑海里掠过。那是父亲和哥哥留给她最后的回忆了。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个奇异的女人身上，抚平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要发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清晰。
“罗珊娜。我叫罗珊娜。”
她看到了对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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