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农历八月，刚过中秋。
本该秋高气爽的时节，但太阳好似经过放大镜的聚焦，依旧炙烤着大地，丝毫闻不到下雨的气息。家犬伏地，无精打采，残留着半口气，呼哧直喘。旁边的水桐树，耷拉着脑袋，已经无法带来阴凉。天空明净，却不敢仰望。
明珠挑起水桶，飘一般地逃出门去，脚跟一蹬，把家里烦躁沉闷的空气踹了回去。从上个月起，明珠就日复一日地跟着村里的其他人，去邻村的自流井挑水，和她有着同样命运的还有她的同学兼发小海月。
屋外南风丝丝，给人凉意，也令人生厌。明珠心想：正是“小暑南风十八朝，吹得南山竹叶焦”，这都小暑节过去快三个月了，南风还丝毫没有停下脚步。水田已经变成了旱地，已经像渔网一样四散开裂，有的裂缝都能伸进大人的拳头。
不知不觉，明珠走到了海月的家门口，她连着喊了两声：“海月姐——海月姐”。海月在屋内回应了一声：“哎！马上就来。”
这时，海月的哥哥海涛，一瘸一拐走出门来，一手扶着门框，笑道：“明珠妹子，又去担水呀！”这笑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夹带了一些诡异。
明珠还是像往常一样，按照固定的公式回答：“嗯！我叫海月姐一起。”她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用同样的话回答海涛了，不，其实她是不想去回忆。
她分明记得在四十四天前，村里唯一的地下井已经干涸，全村每家几乎都派出人，去上游相邻的一个村庄去挑水。也就是同一天，她和海月两个人一起躲在村后的山坡上，悄悄撕碎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埋在坡上最大的那颗松树底下，陪葬的还有她们的梦想。
明珠和海月属同一个村，叫“江家村”，她们去担水的那个村叫“何家村”。明珠姓江，海月姓何。海月她家是祖辈很多年前从何家村搬过来的，具体多少年了，也无从考证。
早已过了开学的日子，别的同学都上学去了，只有明珠和海月还待在家里，冥冥中她们的命运捆在了一起。她们相约好，每天一起去邻村的自流井挑水。
开始的几天，稚嫩的肩膀也曾磨破了皮，可岁月蹉跎能让时间长出茧，再脆弱的肩膀要担起自己的命运。现在，一担六七十斤的水，八里的路程只要歇三趟就可以了，之前可是要歇十多次。
去担水的路上，碰见的大多是些叔伯辈，偶尔也会有碰到一两个爷爷辈，她们一路点头招呼，庞大的队伍中只有她们两个女娃，年龄也属最小。有些已经担着水回村了，她们不时地闪到路旁，给他们让路。
担着水的队伍，步伐沉重，自带着叹息，嘴里不时地冒出几句脏话，咒骂老天爷的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
一路上，海月和明珠痴痴地走着，似乎失去了不仅仅是梦想，还有她们的灵魂。
“姐，你说这同样都是水井，怎么别的井都没水了，只有那口自流井有水？”明珠若有所思地问道。
“啊？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问问四爷爷？”海月看到了正在路边歇脚的四爷爷，算是间接地回答了明珠。
四爷爷，在村里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大家都基本上忘了他的名字，只见着他就叫他“四爷爷”，其实四爷爷的名字叫江百智，他儿子跟儿媳出去打工了，女儿远嫁，孙女也跟着父母在外地读书。
年轻时，四爷在村里可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各家红白喜事都得请他，类似于现在的“司仪”，通古晓今，能掐会算，没想到老了，只跟着四奶奶相依为命，晚景凄凉，这不快七十岁的人了，遇到今年的大旱，也得自己出来担水。
现在，四爷虽不在“江湖”上混了，但江湖上还流传着他的传说，从他的嘴里，总能流淌出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来，小孩子特喜欢听他讲那些奇闻轶事，所以平时家里也不显冷清。
“四爷爷，在歇脚啊，能给我们讲讲何家村那口自流井的历史么，为什么别的井都没水了，这自流井却一直有水？”海月朝明珠使了个眼色，明珠心领神会。
“对！对！我也想听听，四爷爷，能给我们讲讲嘛？”明珠带着近乎撒娇的语气。明珠小时候跟家里闹别扭，没地方去，就去四爷爷家里，听他讲故事。四爷爷讲完故事，还把她送回家，几乎是把明珠当成了自己的孙女。
四爷爷不紧不慢，挪了挪坐在屁股底下的扁担，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话说这口井啊，爷爷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相传这口井是跟大海相连的，只要海不枯，这井的水就不会干，别的井没跟大海相连就容易干了，井跟井没法比啊。
“唉，这就好比人跟人没法比一样，有些人青云直上，有些人扶摇直下，有些人出身贫寒，有些人生来富贵。
“据说这口自流井也干过一回，当时的一个庙里的和尚找到了大海里的泉眼，他就向这周围的几个村子里的人收‘护井费’，只要有人不交，他就用一口大铁锅罩住海里的泉眼，井水就断流了。后来大家迫于压力，不得不每年交齐‘护井费’。”
“这和尚也太坏了，出家人口口声声慈悲为怀，这哪有慈悲呀？”海月忍不住在旁边插嘴道。
“那后来呢？这和尚没有留下传人？现在怎么不要交‘护井费’了？”明珠追问。
“后来呀，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那个和尚居住的庙，被雷电击中，变成了一片瓦砾，和尚的尸首都没找到，从此再也不需要交‘护井费’了。”
“哦哦！这样呀，也算落个报应了，谢谢四爷爷！我们知道了。”明珠和海月相继谢过。这一听讲故事，耽误了不少时间，她们加快了脚步。
井和人一样，千差万别，明珠由此联系到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去世的妈妈，她心里暗暗地下定了一个决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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