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１】傍晚，老人吕世望孤独地在街沿上慢慢走着，腋下挟着根拐杖，挺直了肩背，悄无声息地移动着两条细腿。
正是下班时的城市忙乱时分，街道呈现一片混乱拥挤的景象。各种车辆的轰鸣、市场的叫卖、人流的喧哗，在老人不敏感的听觉中混杂成一种轰隆隆的震颤声。人头攒拥的街面好像正升起一种尘霾，让行人的目光都变得沉滞和茫然。一幢幢高楼伴着冷风投下阴影，夕阳好像一个装饰性的瓷盘，天空被各种广告牌的遮挡瓜分成几个色块。光线从银行大楼的镜面玻璃墙反射出来，一时灿烂耀眼，忽而又转为漆黑，好像凝固了的深潭。
他是个颀长消瘦的老人，头发早已花白但还浓密，有一张苍白的脸孔。衬着灰色服装高高的领子，那张脸给人印象深刻，瘦得只剩下一层皮。颧骨高高突出，颊下形成了两块黑影，下巴颏儿就白刺刺地凸现。他慢慢地转过脸孔，那单薄的身体好像在风中摇摆的稻草人。目光专注于混乱不堪的道路，小心地绕过当街叫卖的水果摊，避让行人的冲撞。从那庄重的服色和姿态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有身份的老人，一个80年代的离休老干部。事实上他确实担任过这个市的副市长，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大街上已经没有人认识他。如今他只是个发霉的、愁苦的老头儿，衰老和疾病的折磨把他变成了这种可怕模样。
他缓慢地移动着，下肢僵直，步履蹒跚，全身关节好像都长了锈。自从八年前在公共汽车上猝然晕倒，他从未间断服用“舒脑宁”等药物，却越来越显示出中风的迹象。医生和家人禁止他独自外出，怕他摔倒，怕他撞着，怕他迷路，他成了周围人的“重点保护对象”，一个老小孩，一只裹进蚕茧的孱弱的蛹，一具骸骨——他自嘲道。这具裹着旧时毛料中山装的“骸骨”，如今在熙攘的人海中摇晃，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但今天他却独自走到大街上来，在这春天和煦的晚风里，似乎突然产生了一种勇气——或者说老人执拗的脾气。到了大街上，他想起宝贝的小外孙女在幼儿园里还没接来，因此这偷偷地溜出来就有了理由。他慢慢地穿过十字街心向市级机关幼儿园方向移动，但一些车辆挡住了他的去路，把他抛在危险的漩涡中。
这个沿海开放城市显得那么杂乱无章，在傍晚总是像一锅粥似的翻滚起来，使所有的人们躁动不已。下班的姑娘们裙裾飘飘，骑着自行车突然从你身边擦过。成群结队的打工者，推推攘攘地向前冲去。中学生们穿着海军蓝的清一色学生装，相互追逐着斜刺里冲出来。有人突然停下来旁若无人地挥着手，大声地招呼马路对面的朋友，而老年人要小心地避让他们挥舞的手臂。
老人感受到了现实世界的压力，当他孤独地趟过马路斑马线的时候，不耐烦的司机正使劲地按响喇叭。人们避开他，绕着他走，离他远远的，因为他身上有股老年人的霉味，他只是个多余无用的老人，一种衰朽事物的象征，终将让位给新生力量，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大街上到处都在动工兴建。百货公司改名为华联商厦，重新装潢的门面变得豪华气派。周边一座座高楼正在建设中。也有一处地面被挖了十几米的深坑，尽管抽水机不断地抽水，昨夜的雷雨又把它变成了一个泥浆池。90年代的新市长决心把市容改造当作政府工作的重点。马路挖了又填，填了又挖。民工们浑身蘸满泥土当街站着，指挥一辆挖掘机隆隆地驶来。交通暂时堵塞了，老人随着众人的脚步被拥入一条窄窄的通道，发现头顶上有一块幕布遮罩着，混凝土碎石“哗啦哗啦”地落在上面，那是一个建筑工地。他居然幸运地从坎坷不平的临时通道走出来了，内心略略感到兴奋，同时心脏也不规则地跳起来。
看看手表，老人不再耽误，直奔市级机关幼儿园。幼儿园门口已聚集一群年轻的家长们，都伸着头等候着。铃声清脆地响了，园门突然打开，孩子们像一窝蜜蜂似的飞出来，奔向各自的父母。于是车轮滚滚，载着欢声笑语四散而去，老人谦恭地站在后面，为他们让道。直到人群散去了，才轮到他走上前去问老师：“同志，我来接苏晶晶小同学……”
“谁呀？你说清楚点。”那姑娘不耐烦地说。随即一个迟到的男家长飞车赶到，抢在他前面招呼老师，把一个酷似小晶晶的小女孩抱走了。老人揉揉眼睛，迟钝地看了看，因为在昏花老眼面前，所有的小孩子看起来都是一个样，难以分辨。他有点胆怯地问老师：“小同志，请问：苏晶晶同学有没有被接走？”
“你是她什么人？”老师始终站在门口，核对来接孩子的家长身份，这是她的职责。老人知道，现在社会治安不好，有贩卖儿童的犯罪活动。
他正要回答，突然背后的建筑工地上响起蒸汽锤打桩的声音，像大炮轰鸣一样，震动得玻璃窗都“格格”地响，空气和大地都震颤起来。老人终于发现他的心脏受不住了，他腋下挟着的手杖掉落地上。但是他不能弯腰去捡，他的手压在胸口，身子倚靠在铁栅门上，闭眼，定神，默诵，不断地暗示自己：镇静！镇静！……
这时一个穿红衣裳的像火团似的小家伙窜出来，给老人以最后的一击。“外公！我来啦！”小孙女晶晶欢叫着，猛扑到他的身上。四岁的小姑娘晒得黑黑的，像个男孩子似的剪了短发，穿着短裤，结实的小腿像一截莲藕似的露在外面，见到家里人来接她，高兴得又蹦又跳。老人还有力气躬了躬身，摸摸小孙女的头顶：“晶晶，外公带你回家。别等你妈妈了！”
这时胸口佩戴的生物回授仪闪着小红灯“嘟嘟”叫起来，告诉你心跳过速已达到危险状态。在一阵沉闷的感觉到来之前，老人本能地挨到路旁花坛边上，倚着墙角坐下来。他摘开胸前的钮扣，双手按压胸脯，使劲揉着抓着。第一阵闷痛开始袭来，首先是一种闷胀的沉重的压痛，有点粘滞的感觉；然后突然一阵颤动，好像有一把冰凉的利器划过，身体一凉，感到虚汗淋漓；模糊的疼痛感扩散到肩部和头颈。头脑中升起一片光点，令人晕眩……
“外公，回家！回家！我要回家！回家去嘛！”孩子不断地吵闹着，拉着老人的衣角要回家。她当然不会懂得外公的心脏此时像摔瘪了的玩具，得不到血液浇灌正在坏死。
“小晶晶，莫吵！莫吵！让外公坐一会…坐一会…就坐一会儿。”老人紧紧地握住小孙女的手，生怕她逃走。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从胸前找到了一根细绳子，顺着细绳摸到一个塑料小瓶，他费力地举起它，凑到嘴边，吞下一颗丸药。然后他朝天空看了最后一眼，看到天和地在缓慢旋转，树影和人像变得模糊，与胸口的沉闷感觉交织在一起，那面现实世界的镜子正软软地坍塌下来，身体向着黑暗的螺旋隧道缓慢地坠落。他仍能清醒地意识到：我已做了该做的事情，现在只好等着，等着平静地死去，或者这一阵灾难过去……他慢慢地躺下来，安稳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肯定是段时间不长的昏迷，因为没有人发现他，没有人围拢来。药物居然起了效果，沉闷缓解了，血流自动找到了通道，心脏又恢复了有力的跳动，危险过去了。老人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好像身体在虚空中飘浮一样。周围的声音都好像隔着一段距离，蒸汽锤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轰鸣，小孙女依然摩着他的膝盖头，没有跑开。他感到宽慰，一种死后复活的感觉，使浑身感受到暖洋洋的喜悦，好像冰冷的手脚焐在热被窝里。他使劲地睁开眼，看到女儿吕珍正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朝这里跑来，于是更加放心。
小孙女毫不犹豫地撇下外公，撒开小腿向母亲跑去。“妈妈！妈妈！外公不乖，外公不肯回家。”她大声地告诉母亲。
母亲却不理她，迳直跑向老人：“爸爸！说过不要你来领晶晶的，你为什么还要来？”她紧皱着眉头责怪道。她是一个高个子漂亮的女人，披着一头波浪形的长发，超越时令穿着薄呢裙。
“我很好，我比任何时候都健康。”老人自尊地站起来，有点愠怒，对女儿冷冷地看了一眼，独自朝前走去。
“爸爸！等一等。”吕珍抱起小晶晶追上去。“还有外公的拐杖。”孩子提醒道。吕珍又跑回去捡拐杖。她抬手招出租车，而老人则摇头，十五分钟的路程，用不着花这冤枉钱，这不符合他平日所持的“节约原则”。
“那么，爸，让我搀扶着你！”她把手臂伸进他的胳膊下，身体紧紧倚靠着父亲，另一只手牢牢牵着小晶晶，三个人迈着小步，战战兢兢地走到马路对面去。
此时，在街边的报摊亭，那个宣传部的年轻人赵延安，一手捏着报纸，眼角却漏着光紧盯这老少三个人小心翼翼走路的场景。他的心头滚过一阵高兴，对自己说：我有事情做了！吕珍热爱她父亲，这是明摆着的，他们父女情深。瞧！她对老人撒娇似地噘嘴哩！笑得那么甜……我肯定有事情做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