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岁的余丽,在城市的中心地带,也就是繁华的商城一角,开了一家小小的生活美容馆,主要做纹身生意。她很看好这个生意,觉得这个生意的发展前景好,她愿意倾注毕生的心血把这个生意做下去。做生意的心劲是有了,就是她的岁数有些尴尬。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不但没有出嫁,还没个正始交往的男朋友,这让她时时都有一种紧迫感。
小县城是个发展中的小城市,做纹身生意有些超前,也引来了不少闲言碎语。有亲戚劝余丽放弃这个生意,找个正经的工作上班,然后找个好男人嫁了。余丽苦笑,现在找个工作有多难,不是她不想找工作,而是她没上过大学,根本找不到工作。像她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找不到像样工作,找个好男人就更难了。很多的时候,余丽都会感到绝望,之后又会生出些许希望,那就是希望她的小店能够一直经营下去,好让她的身心可以安放在此处。
在她的这个小店里,有两间屋,里屋住着她生病的母亲,外屋就是她做生意的场所。母亲病了几年了,饱受病情折磨的母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独自承受着肉体的痛苦,坚持为余丽做饭。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精致的女人,不论多穷,她的头发一直光滑如丝,她的衣服也一直是黑白色调,呈现出不俗的气质。只是到了年老的时候,病魔让母亲无法保持她的精致,但她把精致的情怀全部倾注到做饭上。从早饭后,母亲就准备食材,开始做中午的饭,从刀功到烹煮,每一道工序都是有讲究的。两个人的饭菜,母亲要用四个小时来做,她好像不是在做饭菜,而是在做艺术品。每到快吃饭的时候,从里屋中就会飘出一阵一阵的菜香味,这让余丽很安心。就是这股菜香味缠绕着余丽孤独寂寞的心田,让她空荡荡的心不至于飘到充满风险的宇宙中去。俞丽喜欢吃母亲做的饭菜,她总觉得那股菜的香味会在她空旷的心田里生根发芽,长出花朵和人生的希望来。
外屋空间虽小,但装修独特,淡粉色的墙壁贴了一些纹身图案,小小的多层柜摆满了生活美容的各种工具,有艾炙仪,有洗纹身的激光机器,有化妆品,有盘头的发饰,有色彩艳丽的指甲油等。一看这就是一个爱美的女孩子精心布置的安乐窝,不是家,却有一种胜似家的气息弥漫在各个角落。
其实在余丽的心中,她还真的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在她来看,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这也是她一直把母亲带在身边的原因。几年了,母亲一直陪在她身边,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她。余丽心里一直害怕母亲有一天会突然离开她,这种恐惧感一日比一日强烈,有时候搅得她成夜睡不着觉,她就缠着同样睡不着觉的母亲讲一些久远的事,讲母亲和父亲的事。母亲也喜欢讲那些久远的往事,她把那些往事像珍珠一样串起来,拿到余丽面前时,那些往事都闪动着迷人的光泽。余丽回味着那些像珍珠一样闪动光泽的往事,她心里的苦就慢慢变淡了,淡到了没有踪迹。
每天上午九点,余丽会把外屋打扫得一尘不染,戴上绣着花边的类似于护士帽的漂亮的小帽子,穿上同样类似于护士服的滚边白色衣服,等待顾客上门。早上一般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上门来盘头化妆,赶着去参加午宴。她的顾客不多,全是些稳定的老顾客,但也够她忙的。她忙到中午的时候,母亲就把饭做好了,简单而精致的饭菜,母女俩坐在小圆桌边拉着家常。母亲得的是榶尿病,余丽的收入多数都给母亲买了针剂。母亲每顿饭前都要打一针,那针扎在母亲的胳膊上,后来又扎在母亲的肚子上,就像是扎在余丽的心上。许多人都说母亲得的是富贵病,要用钱养着。余丽却从这富贵病的治疗过程中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痛苦,那是母亲对生的渴望的痛苦,也是余丽害怕失去母亲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外人无法想象的,余丽内心的苦不是自己挣的钱都换成药水进了母亲的体内,而是母亲身上的那些僵硬的皮肤,那些皮肤上布满了针眼,那些皮肤被一层黑雾覆盖着,充满了皱折,没有一点活泛的样子。那就是一层死皮,俞丽不敢面对,也不原意面对。她想起年轻时的母亲那精致的样子,她就更不敢面对母亲那布满针眼的皮肤了。以前是俞丽给母亲打针,后来母亲就自己给自己打针了,而且打针时尽量躲开俞丽。俞丽知道,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不愿把自己的悲苦示人,哪怕是自己的亲闺女。
饭后俞丽没有时间午休,一些前来做指甲和纹身的顾客就陆续到了,她们会问一些问题,然后用冷漠而不耐烦的语气讨价还价,总是想用最低的价钱把自己包装得更漂亮。余丽习惯了在讨价还价中抓住到手的机会,这不是她的天性,是她后天训练出来的本事。特别是她心烦得要命的时候,她的脸却永远都是一朵向日葵。她从开店的第一天起,她就把顾客当上帝了。她想,只要她把顾客当上帝一样供着,就能供出她的生活费,也能供出母亲的医药费。她还给在心里自己给自己制定了一条严酷的条例,那就是顾客打了她的左脸,她一定含笑把右脸送上去。她不断地说服自己,那不是顾客,那是上帝。
余丽的日子过得不舒服,但她心高气傲,总想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中等姿色,她的神情和服饰透出显眼的精致的样子,她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走路都能带起一股清风。有一段时间里,她特别想找个条件好的男朋友把自己嫁掉,但在相了几次亲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在如何对待男人这件事上,她是个尚无评判能力的女人。在放弃了谈男朋友这件事后,她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生意上,她想多多赚钱为母亲治病。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正在失去少女的优势,脸上已没了青春的红晕,身体也不再轻盈有弹性,就连那双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软乎乎的手,也变得粗糙缺乏水分了。她惊恐地发现,她已无可避免地进入了老姑娘的行例,也就是说,她的爱情或者婚姻都会随之出现危机感。一些光顾小店的男顾客出于势利的心理,或者是欲望,总是想对她动手动脚。她为了保全生意,又为了保护自己,总是绞尽脑汁地和各种各样的人周旋。也许是费脑费力,也许是生活艰辛,她的容貌开始变得憔悴起来。她感到自己的青春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她倍感恐慌,也有些不知所措。对于一个还没有认真谈过恋爱的姑娘来说,流失的年华便会成为沉重的心理负担。她每天为母亲的病焦虑,为自己失去的青春焦虑,渐渐地便有些轻度抑郁。
有一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差点一拳砸在玻璃上,其实她是想砸碎镜子里自己那张没有生机的脸。镜子里,自己的头发没有光泽,自己的额头和眼角出现了细纹,自己的皮肤跟黄脸婆没什么两样。她不想看到这张脸,但这张脸分明就是她的。她已经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老姑娘,她有些不甘心,她开始频繁地往自己脸上贴面膜,也天天花时间为自己化妆。她在头发上抹那种最高档的发油,她的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让自己看上去仍然亮丽时尚。
俞丽携着包装好的容貌继续做生意,继续供着她像上帝一样的顾客。她每天精心地为别人包装美丽的容颜,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面具,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像一种引领时尚的标志,可是她的眼睛里常常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困惑神情。她眼睁睁地看着和她同龄的小姐妹们一个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但却没有哪一个男人表示过要和她结婚的愿望,直到有一天,天上的红娘终于下凡,把一个男人带到了她的店里。这个男人只是她很多顾客中的一个,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玉树临风,神情温暖而友善。她破天慌地心跳有些加速,脸颊也有些微微发热,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只是清楚地知道,她第一次没把顾客当上帝,他不是她的上帝,他是走进她心里的男人。
当然,这个男人最初也没有什么表示,他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就打量着她的小店,问她关于纹身的一些话题。只是她不同,她用一种愉快的口吻和他说话,又用一种欢快的心情接待他。他虽然当他是她的顾客,但她没把他当成顾客,而是把他当成了家人一样,处处为他着想,不仅请他坐到红色的小皮沙发上,还在沙发前的小圆茶几上破例为他奉上一杯茶。男人看着那杯冒着热气和香气的茶,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低头翻看她随手递给他的一本厚厚的纹身图案书。
在攀谈中,余丽知道男人叫徐刚,在街的另一边开了一家洗浴中心。他大约40岁,深色皮肤,眉眼有一股英气,总是散发出微弱的沐浴夜或淡淡茶香的气味。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他的名字和他的小车早就在这条街上被人们所熟知,只是余丽平常不到街上的小店去串门,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叫徐刚的男人罢了。按说徐刚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也不会跟余丽的小店有什么交集,可是这天他开着车路过这个街角时,无意看到余丽小店的门牌上写有“纹身艺术”这样几个字,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对纹身产生了兴趣,随之也就有了进店去看看的心情。徐刚走进店时,余丽刚给一位姑娘盘完头,暂时闲了下来。她送走那位盘完头的姑娘后,就用一张葵花般的脸迎接了徐刚。接下来徐刚问到了纹身艺术,问到了来店里纹身的都是什么类型的人。徐丽看他对纹身并不了解,就说纹身艺术对顾客来说,就是一个新生的自我重现。接着她简单地向他介绍了纹身艺术的发展过程,以前的纹身都带有黑社会的色彩,现在纹身艺术已摆脱黑社会的阴影走到阳光下了,许多人都为了美或者是心中的愿望而纹身,不过,能接受纹身艺术的还是年轻人居多。余丽客观地说了说纹身的现状,并没有用语言诱导眼前的这个男人尝试纹身这门艺术。男人微眯着眼,像是很欣赏余丽的口才。他听完她的介绍后,略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虽然不年轻了,但我还是想尝试一下这门艺术。”
余丽听男人这样说,立马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有漏洞,她忙补救:“当然,像您这个年纪,在纹身的顾客中也算是年轻人,您选择来纹身,这就说明您是个时尚达人,心态非常年轻。”
徐刚听余丽这样说,脸上荡起了微笑,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确实不年轻了,我也不追求时尚,只是我心中有一个愿望,我想把我的愿望纹在我的身上。”他说完后就主动拿起眼前的纹身图案翻看,他看得很仔细,最后选中了一个天使的图案,并要求把这个图案纹在他的后背上。
作为一个纹身的手艺人,余丽见识过各种各样前来纹身的顾客,男顾客在胳膊上纹龙的较多,女顾客在脖颈处纹牡丹花的较多,但在后背纹天使的她还是第一次接待,这让她略微有些诧异。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桩生意。她没有直接问男人为什么要在后背纹天使,只是建议男人将纹身理解为“一个新我的诞生”,不用急着做决定,而是需要好好地规划。她从纹身的过程讲到“割线”和“打雾”两种步骤,说是自己要对图样的设计和顾客的需求进行充分的理解,还要考虑到图样的远期发展及今后的改进。接着余丽含蓄地问到了徐刚的心愿,没想到徐刚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看上去非常阔气的皮夹,又从皮夹里拿出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他说他想把这个女人的头像和图案上天使的头像换一下,也就是把这个女人当天使一样纹在他的后背上。他把他的心愿费劲地表达完后,又解释说照片上的女人是他妻子。这让余丽吃惊不异,她第一次遇到了要把妻子的头像当成天使纹在后背的奇葩男人,她有些为难,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徐刚捕捉到了她为难的神色,他显得有些尴尬,但沉默了几秒钟后,他就坚决地说:“我可以出双倍的价格,请你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余丽忙笑着揺摇头,她说纹身是对自己身体的一种认定,它带有延续性,无论顾客要求纹什么,她都必须理解这个图样是什么?它的线条,色块组成又是什么?它必须由哪些线条组成?而线条的走线连接又是怎样等等。只有完全了解上述情形,之后才能进行纹制。因为有的顾客喜欢那种狂野中带着柔和,粗旷中又隐藏着一份神秘的美感,而有的顾客喜欢那种构图乱中有序,作品色彩鲜艳,手法出神入化的纹身,她不知道他喜欢哪一种。男人听她这样说,连忙摆摆手说,他没那么多的要求,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图案上的天使一样美丽,他就想把她纹在自己的后背上。
余丽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伸手接过男人手中的照片,仔细打量。照片上的女人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很年轻,似乎比徐刚年轻了十几岁,嘴角的两个酒窝是天生的笑场,使得整张脸充满朝气,阳光灿烂。有着这样一张脸的女人,确实也能和天使联系在一起。余丽想了想,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男人渴求的眼神,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云,爽快地答应了男人的要求。男人的眼神感动了她,她决定尽心尽力地帮助男人完成这个心愿。
自从余丽接了这单生意后,不知为什么,她的整个身心都莫名地愉悦起来,她还到隔壁的美容院做了皮护,让她的脸湿润起来。每个午后,她都在店里满怀期待地等待男人徐刚的到来。徐刚每天下午四点钟准时出现在店里,他祼露着上身坐在灯下任凭余丽在他的后背进行纹身的前期工作。余丽小店的左邻右舍也都是做小生意的女人,她们从窗户经过时就能看到余丽在男人后背上画线的过程。有时她们也会走进余丽的店和她扯上几句闲话。等男人徐刚离开时她们会告诉余丽一些关于徐刚的小道消息,说徐刚看起来怎样的好,而她们却怎样听说徐刚是个可怜的男人。这个可怜的男人和一个患风湿病的女人生话了十几年,那个女人花完了他的积蓄后还是离开了人世。还说徐刚是个有情有意的男人,在他前任妻子临去世前的三个月徐刚就一直陪着她住在医院里。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医院的护士,她比他小十多岁,她就是看中了他对第一任妻子的不离不弃才嫁给他的。好再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个健康有活力的女人,徐刚才活得像个男人了。她们边扯闲话,边用神秘兮兮的眼神看着余丽明显做过皮护的有些湿润的脸,好像是向余丽暗示些什么。通常这时候,余丽就会有一种身心愉悦的感觉,她的呼吸里似乎都散发出了茉莉花茶的气味。这花茶是那个男人徐刚送给她的,他给她花茶时说:“你别推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喝着茶工作,可以得到一点点乐趣。”余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她纹图案时仔细一下,最好能达到他所要求的那种精致和完美,但他没有直接说,而是用一盒茶把他的要求说得温情动人。这是那种天生的极会做生意的人才能表达出的人情味,绝不是余丽平时所能学会的那种对待顾客的夸张的热情。这个男人的细微的关照,总是让余丽的心头滋生出一种久违的温情。
余丽每天午后给男人徐刚纹身时,她的母亲始终呆在里面的房间里,从不出来打搅她。骨瘦如柴的母亲一边管着家务,一边和病魔斗争。和余丽喝着花茶在一个男人的背上纹天使图案相比较,余丽母亲的懒散空虚的日子有着懊恼、无趣的特点。如今余丽和母亲聊天的机会很少,她每天只要有时间就研究那个天使的图案和那个男人徐刚的妻子的照片。她觉得这个男人要求把他年轻妻子的头像和天使的图案融合纹在自己的后背上并不过份,因为他的妻子毕竟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那种白衣天使。余丽就这样理解了男人,每天下午,她都穿着她的新衣服里其中的一套,等候男人徐刚来纹身。迟些时,男人徐刚蹓跶进店,他好看的闪着光泽的头发和他粗壮的姿势不一的手臂以及他的白色衬衣,就占据了余丽的小店。余丽侍候他坐到纹身的专用椅子上,喝着早就泡好的花茶,等他脱去衬衫。左邻右舍的女人靠在窗边,或发出尖叫声或格格地笑着。余丽走了过去,轰她们离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不吭声,头都不转一下,根本就不多看她们一眼。他好像对纹身艺术很虔诚,也许他是对把自己的妻子纹在自己后背上这件事很期待吧。
纹身是个细致活,工序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尤其是男人徐刚还要求把他妻子的头像和天使的图案融合在一起,这就给余丽的工作增添了极大的难度。她每天午后在男人身上完成一道工序后,就看到男人的后背上充满坚硬密集的悬浮颗粒,她知道那是从皮肉里渗出的汗液,她来来回回转着身子,瞪大眼睛仔细瞧着男人后背上色彩的变化。经过一个星期的时间,也经过了几道繁琐的工序后,余丽最终还是把男人徐刚的那个像天使般的妻子的头像和天使的图案融合成功,并纹在了徐刚的后背上,帮他完成了他的心愿。然后,余丽用两块镜子变换角度让男人看他后背上的图案,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怕男人验收不过关挑毛病,她还得费尽心思说服他。没想到,男人看后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还泛起了激动的潮红色。过了许久,他才从镜子里收回自己的目光,表示自己很满意,并坚持付了双倍的价钱,然后就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男人离开得有些急,好像他有什么急事必须尽快离开,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余丽好好地告别。
这时的余丽,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她竟稍稍有些失落,心里莫名地感到一种伤感。她就那样站在她小店的门口,望着男人消失的地方发呆。白天的亮光早已消失在尘埃的帷幕中,灰暗的街道覆盖了一层疲惫的尘土。余丽就那样站着,母亲喊她吃饭,她听不到,母亲喊了她几次,也就不喊她了。她落寞的身影就那样倚着门框,心里想着那个男人徐刚离开时兴奋的样子,他也许已回了他的家,把他的后背呈现到他那像天使一样的妻子面前,给了他妻子一个天大的惊喜。余丽想象着徐刚夫妻的幸福生活,看着远处的天空像铜铃的响声一样清澈,她心里却一点也不畅亮。她就那样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天际,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什么时候,她才发现东边的天际低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她望着那月亮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徐刚只是她的一个顾客,以后他和她就没有什么交集了。想到这里,余丽使劲地摇摇头,希望徐刚的影子能从她脑子里渐渐淡去。
过了几天,余丽因为生意忙,加之又陪着母亲去省城的医院治病,就真的不再想起徐刚那个男人了。她没有一点理由地拋开了那件事,也抛开了那个叫徐刚的男人。母亲因为糖尿病又引发了一场大病,在省城的医院里住了一个月,亲戚去医院看望时见余丽独自苦苦地支撑,就都劝她赶快找对象成家,好帮她一把。几个亲戚分别说了几位男子,说等余丽母亲出院了,就让余丽去相亲。也许是母亲的苦苦相逼,余丽开始善意地考虑涉及男人的事。
母亲出院的那天,余丽的表弟开着出租车赶来接她们回县城。街上灰尘弥漫如雾一般。阳光被一层奇怪的云雾遮掩着,悬浮成雨雾状如同在水里,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们的车子驶出了省城,没有直接上高速路,而是拐上一条留有车轮辙迹的旧公路上,这里那里到处都浮动着灰尘。余丽的内心也灰蒙蒙的,想到自己回到县城的小店后,又得进行下一轮的相亲活动,她的脑袋仿佛被漆黑的夜幕骤然罩下,里面没有一点亮光。她在持续了许久的灰尘中搜寻新鲜空气吸入肺里,她想摆脱这样的天气,也想摆脱她目前的处境,她就和正在开车的表弟扯起了闲话。表弟比她小五岁,可已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在闲扯中,表弟全是抱怨,全然没有当爸爸的快乐。余丽感到表弟的鼻息声里都充满了抱怨,她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竟在汽车收缩金属时的奔驰声中昏昏欲睡,什么都不愿想了。
回到县城后的第二天,余丽的小店重新开业,顾客一时多了起来,那些老顾客抱怨余丽这么久闭店不为顾客着想。余丽笑着道歉,笑着解释,笑着用自己的双手把那些爱美的顾客变得更美。白天忙着做生意,晚上就在亲戚的安排下去相亲。相了几次亲后,男的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男的。每次出去相亲,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发着高烧,她的手扶在斜挎在肩的小包上时总是有些颤抖,她的眼睛也有些发红,头发更是起伏扭转,乱蓬蓬的不成样子。可是母亲不想让她放弃,她就不得不穿上最薄而透明的内衣和长袜以及一套新裙子去相亲。后来她听说了一件事,是关于那个男人徐刚的事,她就坚决不再去相亲了。那件事刺疼了她的心,她的眼睛亮亮的掠过一丝沉甸甸的阴翳。等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她才弄明白了那个男人徐刚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还有关于那件事的全部细节。
原来,在那个余丽落寞的傍晚,也就是余丽在徐刚后背上完成纹身艺术的那个傍晚,徐刚的妻子在回家的路上遇车祸死了。她没有看到徐刚后背上的纹身艺术,就真正地到天堂里去了。那天傍晚徐刚走出余丽的小店后,他就走向自己的家,不知怎么他有点胸闷,便开始深呼吸,如一个游泳者预备潜水,直到他的胸膛停止颤抖。也许是天气太热,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焦虑,他不知如何排遣。当他走近家门口时,他的胸膛又开始颤抖,他把头高高仰起,想让呼吸顺畅起来。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对方说,他的妻子遇车祸送医院了。等他赶到医院时,他的妻子已血肉模糊地失去了生命的体症。徐刚两手攥住自己的裤子,嘴里喃喃自语,眼睛里现出热病中的那种惊恐,好像天要塌下来埋住很多人。他不相信,他跪在地上求医生。医生看他可怜,就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让他暂时先睡会儿。
从昏睡中醒来的徐刚身子虚弱,颤抖得更厉害。他下床走出医院,走到马路上。他走得越来越慢,头仰起,就像是在向天问着什么。他憔悴的脸上一双灼红的眼睛,他经过旅馆,经过公园,经过许多穿不同衣服的人,沿着马路镶边一直向前走。他环顾四周:“我的第一个妻子离世了,第二个妻子也去天堂了,就剩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要去哪里?”他问着自己,他不知道去哪里,他就走到一家商店前想买瓶水喝。有位年轻男子斜倚在门口歪戴着帽子,他的目光跟随着正经过的徐刚的弱不经风的身子,同情地看着他。他看到了那同情的目光,就不想喝水了,他继续向前走,经过街道上的那些做各种生意的小店,经过突然停住小声说话的那些人群。“你们看见了?他的两个老婆都死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克妇啊?”有人说。那人的声音响起来像长长的游移不定的的嘘叹。“像他这样的,以后哪有女人敢嫁给他?他以后注定了要孤独终老的,没有老婆,没有子女,只有自己一个人,太可怜了!”那些人虚浮的声音慢悠悠地飘到天际去了,回声却像炸雷响在他心里。后来,也不知他在街上走了多久,他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深夜的街上,只有他继续一直走着。
据说,后来徐刚处理完妻子的后事就去西藏了,大家猜测他可能找了个寺庙出家了。但余丽了解到,徐刚的那个洗浴中心还在正常营业,是他的小舅子在替他经营。余丽弄清楚了徐刚的所有事,包括全部的细节后,她就告诉母亲,她要等徐刚,她要嫁给徐刚,她坚持不去相亲。母亲和那些亲戚听后吓得不轻,说余丽是飞蛾扑火,自掘坟墓,决不同意余丽和徐刚结婚。母亲和那些亲戚自然也是听到了关于徐刚的那些不吉利的传闻,本着保护余丽的心理,更加四处去给余丽挖崛优秀的相亲对象。余丽不见,她们就把男子领到余丽的店里,结果那些男人一个个都成了余丽的顾客。
余丽就这样等着徐刚,但徐刚并不知道她在等他。徐刚很久都没在街上露面,街上的人都传闻余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说余丽是和死神一起在等着徐刚呢,等她嫁给了徐刚,她就会去和徐刚的前两任妻子做伴了。
余丽听着街上的传闻,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不相信这样倒霉的事会落在她身上。
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余丽也多次想过生与死的事,她觉得生和死的事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她也想到了徐刚的前两任妻子,她想的最多的是他那个像天使一样的第二任妻子。她的照片余丽看过,余丽还把她的头像纹在了徐刚的背上,而她却突然死了。有时候,余丽会胡思乱想,她觉得她的命贱,也许就能躲过某种劫难。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是要嫁给徐刚的。对她而言,只要她能嫁给徐刚,生和死又有什么两样呢。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余丽刚给一位姑娘做完美甲坐到椅子上休息,竟看见徐刚神情落寞地走进了她的店,她有些意外,还有些喜悦。随后,她立即站起身迎了过去问:你从西藏回来了?
徐刚有些惊讶,可能是惊讶她怎么知道了他去了西藏,但他还是回答道:回来了,刚回来,就过来问件事。
余丽请他坐下,泡了两杯花茶后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想把后背上的纹身洗掉。
余丽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她没问他为什么要洗掉后背上的纹身,她只是说洗纹身很疼的,一般人都受不了,如果没有非洗不可的理由,还是选择不洗。徐刚听了余丽的话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坚持要洗掉他后背的纹身。他问:你这里能洗吗?余丽说:可以洗的,不过收费不低。他说:只要能洗干净,收费高没问题。余丽沉吟良久说:确实很疼,名为洗,实际上是用激光烧掉皮层里的线条和颜色的。你真的能忍受?余丽想着他后背上那么一片肉要用激光去烧,她心里不禁哆嗦了两下,她真心地想劝他放弃这个念头。她心想,徐刚为什么要洗掉后背的纹身呢?这纹身不正是他对去世的妻子的最好念想吗?难道他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为了这新的女人,他要把他前妻的影子全部抹去?余丽的脑子胡思乱想着,却也不好直接问这样的问题。就在这时,徐刚却坚决地说:无论多疼,哪怕陪上我的性命,我都要洗掉我后背的纹身。不过,这是我的事情,当时是我要纹的,现在是我要洗的,你不要介意就行了。余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介意什么呢?在她这里,顾客有纹身的,也有洗掉纹身的,都是大家自愿的。有的顾客今天在胸前纹朵玫瑰,过些日子洗掉又在胳膊上纹个小动物,这都是常有的事。余丽挣纹身的钱,也挣洗掉纹身的钱,好像她自己就是个黑心的生意人。不过,她觉得纹身艺术就像一个迷宫,一些人迷失在这里,那些纹着诱人和漂亮的变异生活的彩色肉体版画,就那样在她的手中诞生,又在她的手中消失。记得以前她给顾客洗纹身的时候,内心还是有很刺痛的滋味。后来时间久了,她就变得麻木了,内心不再起任何波澜了。因为她是做生意的,纹身时她要挣钱,洗掉纹身她也要挣钱。想到这些,余丽差点笑出了声,不过她克制住笑,不,这样的笑不会收住得那么快、那么自如。面对徐刚转过来的目光和稍微惊愕的神情,余丽赶紧咬住嘴唇收住笑。她走到自己惯常工作的那把椅子前,借着窗外的光线她能看清徐刚脸上那粗大的毛孔,她对他说:好吧,只要你能忍受,我就负责给你把纹身洗掉。徐刚听余丽这样说,他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想要对她解释些什么,又欲言又止。然后,他坐到那把洗纹身的专用椅子上,把自己的上衣脱了。
这时候,屋里的光线感觉上很亮,但他头顶的灯光却倏地亮了。
余丽看着徐刚裸露的后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许是去了西藏的原因,他的后背变成了油光发亮的金铜色,现在被银色的灯光所照射,那结实的后背充满了一种叫作力量的东西。余丽愣住了,那经她手纹在这个男人后背上的天使图案竟再一次展开在余丽的眼前,天使的翅膀依然栩栩如生,只是嫁接在天使身上的那个女护士的头像似乎变得有些呆板,毫无生气,面相也有些模糊。余丽看着这个曾经美丽但现在哀伤的图案,想起徐刚过世的妻子,她心里百味杂陈。那个女人曾被她丈夫当天使一样纹在后背,情爱中散发出动人的香气,和天使的翅膀优美而时髦地组成纹身艺术的背影轮廓,呈现出很有魅力的青春年华。可是,现在那个天使般的女人去世了,她的丈夫为了新的女人要把她的头像洗掉,不想留一点念想。余丽觉得这是一个银色的梦,在经她的手不断地深入,也将不可避免地继续下去。想到这里,她心酸地想哭,她努力压制住哭,却弄出了眼泪掉在男人徐刚的后背上。徐刚的头往后转,他疑惑地看着她。她仍在掉眼泪。徐刚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她示意他坐到椅子上去,拿起洗纹身的机器在他后背操作起来。她站在他的身后,喷射出的激光发出滋滋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听起来非常刺耳。余丽看到徐刚的后背剧烈地抖动,那是疼痛引起的颤栗。他忍着,她也忍着。直到第一道工序操作完,余丽才松了口气。她放下机头,在他的后背上涂了一层药。她说:要想洗干净,得洗三次,每过一个月洗一次。说完,她轻叹了一声,又接着说:真的很疼,你这是何苦呢?既然已经纹上了,就留个念想,干吗要彻底抹去她呢?
徐刚久久都没说话,他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也没起身。后来,他穿好了上衣,竟痛苦地呻吟一下子。不久又呻吟了一下,并且声音尖锐刺耳。余丽吓住了,她还从来没有洗过这么大面积的纹身,以前大多都是洗眉,洗一朵花,或者是洗一个小动物,也有顾客喊疼的,但不像徐刚这样发出尖锐刺耳的呻吟声。她忙给他倒了一杯水,送上一粒治痛药,安慰他说,坚持一下就会好起来的。她的眼睛幽幽闪烁,神秘而同情。“唉——!可怜的男人!”
男人徐刚接过药并没有吃,他缓慢地把药和水杯同时放在了坐椅右边的那个小巧的茶几上。圆型的小茶几新颖而洁净,几乎如同盛菜的圆盘一样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那儿盯着余丽眼角的泪光,他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过了好久,像是要对余丽眼角的泪光有个交待似的,他才伤感地说:“我的皮肉不疼,是我的心在疼。我对不起我的妻子,就是因为我执意把她的头像和天使的翅膀同时纹在我的后背上,她才出了那场车祸的。”他说这话时费力地抬起手臂,从肩膀上弯过去,用手指着他自己的后背,像是要用自己的手去抓后背上的纹身,或者是去抚摸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天使。他说他和妻子都是个凡人,他却妄想以凡人的肉体去承载天使的天威,还把妻子的头像安在天使的翅膀上,是他害了妻子,他的罪过不可饶恕……他说了很多,其中还掺杂着一些佛经和圣经上的术语,像是把余丽的小店当成了他忏悔的教堂。
余丽站在他面前,她听他这样说,她的脸苍白、紧张,并且显出虚弱的样子。
他看出了她的紧张,就又说:“你别多想,这事与你没关系,是我坚持才发生了后来的事。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说出来是要告诫别人,如果以后有像我这样愚蠢的男人想把爱人的头像和天使的翅膀嫁结在一起,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你一定要记着这一点。”他似乎是费尽最后一点力气说完这些话,就软软地坐在了椅子上,一脸的颓废。
“徐刚,你不要这样想。”这是余丽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她脸上流着细密的汗,眼睛闪着一种绝望的光,她尽力站稳脚跟,盯着他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想?你后背的纹身和那场车祸是没有关系的,你千万不能这样想!那是一场意外,也是一个巧合,你决不能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真的,你不能,也决不可以这样想。”她坚定地走向他,她果断地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安慰地凝视他。她想按住他,她觉得这一刻他有些狂躁,她不能让他一头窜进那个黑漆漆的深洞去。
“不是,不是我这样想的。是这世上有许多事我不懂。正是因为我不懂,我就要洗掉我后背的纹身,我要让这样的痛感深入骨髓……对不起,余丽。我刚开始不想说,是不想加重你的思想负担。”徐刚也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余丽呆住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她从事纹身行业以来第一次听说这样奇怪的事。她做生意,一般都是按顾客的要求,有时她也建议,但没有坚决反对过。就像这个男人徐刚,她当初想阻止他,可他执意要那样做,她就成全了他。现在看来,每个行业都有禁忌,而她却不懂纹身行业的禁忌,本来是想帮助这个男人,却让这个男人陷入了悔恨的深渊。她一时像入定了一样,脑子里刮过一股狂暴的风沙,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小店。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看着徐刚起身向她告辞,看着他离开了她的小店,她却没有去送他。
接下来的几天,余丽一直心神不宁,总想着去找徐刚一趟,和他好好说说话。白天她在店里忙生意,到了晩上关店后,周围没有动静,没有声息,她的整个身心似乎都沉在黑暗中。那黑色的世界苦闷地置身于冷月和闪烁的星星下面,让她喘不上气来。不知从哪一天晚上开始,她就失眠了。白天来店里的那些顾客让她充满了腻烦。到了晚上,她就盯着册页里那个天使的图案发呆,回想徐刚那过世的妻子的头像,是如何在她的手中被嫁接到天使的翅膀上的。她想象那是她在做生意的废墟里举行的一种仪式,只是她不知道这样可以断送一个年轻女人的生命。夜里她经常做梦,梦到徐刚妻子的头像,头像上那蓬乱的头发猛烈地向她的脸颊扑来,像是要抽打她。每天睌上她被这样的梦缠绕,白天无精打采。她隐约感到自己不像个普通人了,似乎宇宙的声息和形状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在她梦中不断出现的女人的头像从她逐渐衰退的灵魂汲取着营养,逐渐变得栩栩如生起来。她生活的目的已经变得模糊,一直处于某种恍惚之中。过了一段时期,她把自己的店牌“纹身艺术”换成了“美甲店”,但还是有一些老顾客上门要求她做纹身。她看着那些老顾客的脸,解释说她病了,她的手经常发抖,已不适合干纹身的工作了。那些顾客失望而去,她整个人似乎就变得轻松了。
一个月后,徐刚再次来到店里洗纹身,他看到她的店牌换了,疑惑地看着她。他说:怎么?你不干纹身工作了?
余丽说:不干了,手抖得干不成了,纹身是个细致活。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负责把你后背的图案洗干净的。
徐刚若有所思地坐在那把专用椅子上,然后缓慢地脱掉了上衣。他后背上的皮肉已恢复,那个栩栩如生的天使的翅膀和他妻子的头像都模糊不见了,只见背上还有一些黑色的线条,再洗一次,下次可能就只剩下黑点了。余丽拿起机器的激光头开始在徐刚的背上工作。她看着激光冒出的火花烧在徐刚的皮肉上,知道他的心里有个幻影,那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她边用激光烧着他后背上黑色的线条,边想象着烧去徐刚心中的幻影。这件事起初给了她安慰,后来却让她烦恼不已。她担心徐刚洞悉了她的心思,那该有多么沮丧,多么困惑!她一直关心着他的生活,街上传闻又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那些女人听说他的两任妻子都死了,就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余丽每个夜晚都给母亲做思想工作,她坚持要嫁给徐刚,她说她的命硬,说不定就可以和徐刚白头到老,她求母亲同意她为她的幸福赌一次。母亲无奈地叹着气,零零星星地安顿她要注意的事项。虽然她根本不知道徐刚愿意不愿意娶她,但他却一直让她牵肠挂肚。
经过半个小时的激光打磨,徐刚后背上那些黑色的线条都变淡了,激光的火花腐蚀了皮肉上的颜色,那些黑色的线条惊恐地四散奔逃消失。余丽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艺居然这么好,她满意地拿来两面镜子在徐刚的后背上对光,让徐刚能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的后背。然后她说:你不用洗第三次了,因前两次效果都不错,后背可能只会留下一些黑点,不碍事,你也没必要再受疼痛了。
徐刚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听余丽这样说,他点点头,随后他付完费就告辞走了。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他和余丽之间没有过任何交情,他只是余丽小店的一个陌生顾客,以后就是个陌路人了。
余丽愣了一下,然后就疯了似地追出去,她跟在徐刚的身边走到街上。她说她想去徐刚的洗俗中心看看,不知行不行?徐刚没有感到意外,他递给她一张会员卡,意思是欢迎她常去。但他依然不说话,脑子里不知想些啥。
他一直向他的洗浴中心走去,脸色凝重,目光迷茫。暮色像是吞噬了他的精气神,又以一种模糊的光线安慰着他,及至要淹没他。他不说话,他周边的气流有些沉重,让他的腿无法轻快地向前迈去,只能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余丽走在徐刚的身边,脑子里乱麻麻的,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似乎又重演了。天使的翅膀,女人的头像同时出现在一个男人的后背上,不久变成了心灵的废墟遭到激光的焚烧。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傍晚,余丽看到一个男人的灵魂被浓重的暮色卷去。刹那间,她想离开这片暮色躲避,随即又想到自己是要嫁给他的,替他解脱那未知的命运的。于是,她紧走了几步,赶上他,挽住他的胳膊,她惭愧地害怕自己也是他的幻影。然而,她又宽慰地想,她不会成为他的幻影,她一定要成为他的妻子,陪他走到生命的终结。
徐刚惊愕地看了余丽一眼,他抽动了一下被徐丽挽住的胳膊,想挣脱。但他的胳膊被余丽紧紧地抱住,他抽不出自己的胳膊,反而胳膊自动弯曲,用力地挽住了余丽的胳膊。余丽从那弯过来的胳膊上感到了一种温度,她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说内心才更踏实。她只想就这样挽着他的胳膊一直走下去,无论到哪里。
此时,白色的天空正在衰老,薄暮淹没了最后一点光线,街角处的花店里飘来玫瑰的气息。余丽的心在玫瑰的气息中颤动,许多往事的回音在暖风习习的夜色中开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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