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
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
岁岁红莲夜,两处沈吟各自知。
这首小词并不是那么有名,作者姜夔,也不是大众耳熟能详的人物。然而,这个人在词坛却也是赫赫有名的!浙西派词人把他奉为宋词中的第一作家,比为词中老杜,且姜夔精通诗词文赋、书法、音乐,是继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
此词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正月十五,姜夔大约四十多岁。正月十五那一晚,姜夔并没有出去赏灯,却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作了这首词:肥水滚滚向东流去,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早知今日会如此伤怀,)当初真不该种下相思。梦里的相见比不上看着画像,(因为)这梦常常会被山鸟的鸣叫声惊醒。春草还没有长绿,我的双鬓已成银丝。我们分离得太久太久,伤痛仿佛渐渐被时光忘去。可到底是谁,让我们天各一方?这年年岁岁红莲花灯点亮的夜晚,我们只能各自沉吟,独自饮尽相思苦。这种感受,唯有你知我知。
没法用现代语言很好地传递出原词的韵味,对不对?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实在是最难讲述的,真正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作品。文字极雅,意境极清,有萦绕于心真切的痛楚与伤痕,却又仿佛是在红尘之外孤独的背影,只能远远地观轻轻地叹。姜夔的词不是那直接勃发的哭泣与呐喊、咏叹与歌唱,他以孤傲的姿态呈现着身世之戚乱世之伤,一半温热一半清凉。
这词里说的肥水,便是淝水,源出安徽合肥。合肥城里住着姜夔终其一生难以忘怀的那位恋人。姜夔二十岁出头,离开湖北历经合肥,遇到了这位女子,十余年里,便频繁往来于江淮之间,然某一次前往合肥,却找不到恋人踪迹。大约三十七岁那年,他两次来到合肥找寻恋人音讯,依旧无果,之后便再也没有到过合肥。只是他一辈子,所有关于爱情的词作,都是与这段合肥恋情相关,所有关于梅花的词,多会忆起这位合肥恋人,因为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梅花盛开的时节。不同于柳永式“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直白,姜夔关于这段恋情都是在追忆中书写,不涉缠绵温馨的爱恋细节,只有永未割舍的苦恋相思,并以独特的冷色调处理炽烈的柔情,赋柔思艳情以超尘脱俗之韵。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姜夔的词,如同一幅幅水墨画,空灵,高远,飘渺,浸染着地老天荒、无处寻觅的伤心。很难用文辞去表述他所书写的世界,然而读之,那空灵的意境、深沉的伤痛,令人永难忘怀。
姜夔家境贫寒,一生布衣,居无定所,多靠朋友周济、鬻文卖字维生,离世时贫困不能殡殓,得友人资助方才安葬。然挚友愿出资帮他捐一官职可谋取俸禄,他拒绝了;愿替他买了田地房产以安稳度日,他亦拒绝了。宋人记载,他家无立锥之地,而满屋子都是书卷图册,每一顿饭都有食客在座。他自己一介清客,却不惜分食供养朋友。
这样一位艺术的全才,守着如此清贫的一生,写着精美绝伦的诗词文赋、秀逸飘洒的书法,作着谐婉动听的曲子……每每读之,不由得生出万千感慨。庸常凡俗的我们,总呼喊着社会浮躁,叫嚣着现实虚空,纠结着梦想与现实的巨壑,早忘却了是自己想要的太多,所做的太少。我们丢掉了守着一颗心一份情一个梦的执着与勇气,却怨懑这世界太过现实,哀叹自己身不由己。诗与远方并不远——拿起书,便是诗;迈开步,即是远方。放下功名利禄心、物质享乐欲,愿意为你所爱为你所梦,付出所有,眼前就不是苟且。
守着深深的孤独与凄苦,姜夔没有求功名富贵的焦虑与不平,没有对生存苦楚的牢骚与愤懑,也没有借山水风月平衡内心的虚空与做作,他只是静静感受着苍穹的浩渺人生的短暂,只是体验着生命的孤独与伤痛,只是沉迷于诗书与音乐的纯净,以超凡脱俗的姿态,傲立于红尘之中。
所有的解读与评说,都是多余吧?让我们来静静地,静静地读他的词: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想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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