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别哭！

亲爱的，别哭

没有一丝云朵的蓝天

没有影子的皎洁

风一会吹向左

一会吹向右

一会静止了

——献给X

他明净的眼眸里的泪水。像珍珠一样明亮而疼痛的泪水。

他用手背胡乱地擦。脸涨得通红。

我听到了他心底绝望的哀求。

但我此刻心如止水。仿佛，我的角色并不在这个世俗的故事里。

我扶着他因啜泣而抖动的双肩。我说，我不是一个好女孩，你跟我在一起不会有幸福的，以后你一定会遇上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我知道我的话像棉花一样苍白无力。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哀鸣开始像丝线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抬头望着灰白色的天空，天边有几颗星星，有半轮弯月。

我再一次耐心地扶着他的肩膀。我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的。

说完，我很想像风一样飘然而去。轻轻的，不带走任何东西。

十年前，他就这样朝我走来。

没有阳光的白色的秋天。在校道上，两旁长着很高的我叫不出名的大树。地上飘满了黄黄的大大的叶子。

风吹起了他的衣襟。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洗得发白的牛仔布外衣，没扣纽扣，露出里面紫色的T恤，挽着袖子。浓密漆黑的卷发在风中扬起。

我们几乎擦肩而过，很快像地上淡红色的塑料袋一样随风飘远。

可是我们却停了下来。在拐角处，我们差点撞了个满怀。

嗨，是你。他笑了。露出了一排整齐而细密的牙齿。洁白的牙齿。

这张脸我在高中时见过，大的眼睛，浓的眉毛，自然卷曲的黑发。经常穿白色衬衣和白色裤子。

我想……有个女朋友……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无数个日子。一起打拖拉机。喝啤酒聊天。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看通宵美国大片。骑自行车到郊外的公园。晚自修后去喝热气腾腾的鸡腿汤。终于，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后，他在我面前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在月光下显得很宽大，很洁净。

我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那枚清白的月亮，最终微笑着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上。他紧紧握着，另一只手就把我揽到了他怀里。我听见了他胸膛里急促的心跳。

我仰着脸，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他轻轻地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脸红了，我喜欢学中文的女孩。

我笑着挣开了他的怀抱，学中文的女的多的是啊！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我腼腆地笑，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走了大半圈的校园，最后把我送回宿舍。

我只能远远看他。

远远看他的时候，他像大卫。天然卷曲的浓密的头发，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笔直的鼻子。

我常常希望他是我窗前的那枚清白的月亮。我们可以远距离地互相观望，互相欣赏，而别人也无法亲近他。

你还不如让他做你手里的风筝，你想什么时候收线就什么时候收。我的好友蓝说。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收线，他飞得越远越好，只要牵着他的线在我手里。

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他。远远看他的时候，他像大卫一样俊美迷人。

你的想法自私而愚蠢。蓝冷冷地说。

可在一起的时候，我为何总是觉得他缺少点什么。我的心依然在漂泊，而不能为他停留。

我想了很久，终于决定了放手。我想蓝说的是对的。

但第二天他又来找我。带来了三朵不同颜色的玫瑰。红色，粉红，黄色。眼睛通红。头发蓬乱。

我要说的，昨晚已经说清楚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我已经不耐烦了，我甚至从心里隐隐看不起他。

他又一次哭了，晶莹的泪花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他的泪水再一次浸润了我。

好，好，别这样。我拍了拍他肩膀。

我一手拿着他的三朵玫瑰，一手拉着他的手臂，绕着校园走了一圈。最后到了他宿舍门口。

上去吧，好好睡一觉。

他看着我，一动也不动，眼神迷离而忧伤。

上去吧。就当给个空间和时间彼此，我们还年轻嘛。我们还是可以像好朋友一样来往的。

他低下了头，又抬起头，眼神中掠过一丝阴郁的怅惘。半响，才转过身慢慢地走进了他宿舍的大门。

我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手里的玫瑰花发出淡淡的幽香。

夜色朦胧而美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两个女生谈笑风生。留了一头披肩的长发。他们的笑声像阳光一样灿烂而耀眼。两个女生看见我们来了，向他眨了眨眼睛，笑笑说再见走了。

他收敛了笑容，眼神依然暗淡。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人能把他燃烧起来。我心里的笑容突然妩媚无比。

恭喜你，荣升主席。蓝对他说。

呵，你们怎么知道？他淡然地笑。

怎么样，请客吧。

呵呵。他笑了。

他领着我们到他宿舍旁边的餐厅。一路上，只是他和蓝说个不停。我才知道他刚从福建写生回来，去了一个多月。一回来，就当选了他们系的学生会主席。

点的菜依然是我最爱吃的。豉汁凉瓜，韭黄炒蛋，香菇鸡腿汤，紫苏炒田螺，牛杂焖萝卜。他给我们洗茶杯洗碗洗筷子，给我们倒茶，给我们夹菜，给我们递纸巾。

萧他真的很不错。晚上在宿舍，蓝躺在床上说。

是吗？那你去跟他啊。我也躺在床上，在翻张爱玲的书。我知道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好啊，到时你可别后悔。

第二天，我们就单独在一起。他紧紧地抱住了我。

不要再离开我……他伏在我的肩上，灼热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衬衣。

可是我依然和他玩着他熟悉而又厌倦的游戏。

我的心像枯萎的花朵。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为他娇艳地绽放？我常常在幽暗的角落里口干舌燥，目光憔悴。

毕业前夕，他找到了我。我们已经分开了两个多月。

他在外兼职，常常通宵画效果图，精神疲惫，容貌消瘦。

我们一起去深圳吧。那边工资不错的。

当时我也没有着落，未来像没有边际的大海一样飘忽而苍茫。后来，深圳教育局要了他，没有要我。他亲自跑到了深圳，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如果不要我，他就不能来。

终于，我和他都定在了深圳。

接着，我们穿学士服照相。我和他在一起拍的半身黑白照片，就像我父母的结婚照一样。但我的眼神迷惑而忧郁。在告别宴上，我们接受了师弟师妹的祝福。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和他不可能再分开。

他坚定地牵着我的手，背后拖着一大堆行李，意气风发地迈出了大学的校门。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他双手叉在腰上，背过了脸。

你说说，大学四年，你闹了多少次？那么辛苦，我们都走过来了。他痛苦地把手指插进乱糟糟的头发。

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你还要闹。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他紧紧抱着我，开始哭出了声音。

为何我的心像一滩死水一样？

我知道我这一生不一定再遇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周日用手给我搓洗牛仔裤的人。时常吻我手指的人。把我受伤的脚放在怀里轻轻抚摩的人。我做任何事都会原谅我的人。

可以为我做任何事的人。

但我的心却依旧漂泊，流浪，不愿意为他停留下来，许他一生的诺言，和他长相厮守。像大多数的女人一样。

这一次，我彻底放手了。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手放开。牵着他的线滑落，飘远，升高。我知道他不会坠落，只会飞得更高。直到我的手再也抓不到。

他的哭声在诡谲而绚丽的夜色里凄厉而孤独。

我成了这个繁闹都市里最沉默潦倒的人。我甚至闻不到自己黑发的清香。

分开三个月后，我第一次去找他。找到他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我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回到了熟悉的故乡。身心疲惫，蓬头垢面，饥肠辘辘。

他问我吃了饭没有。我摇了摇头。他让我先坐下来，给我倒了杯热开水。然后他到外面的小食店给我买饭。

我啜着热开水，目光开始在他的房间游移。

我停在他床头旁边的墙壁挂着的一张照片上。一个女人的艺术照。穿着和服，撑着伞。我瞥见了床头柜上褐色的皮钱包。我迟疑了一下，拿了起来，打开。

里面有一张照片，在世界之窗拍的。他站在中间，一个女孩站在他右边，挽着他的手。他的妹妹站在左边。他的笑容疲倦而苍老。

我吸了一口气，把热开水一饮而尽。我的手脚在空气中变凉。

二十多分钟后，他提着一堆白色的饭盒回来了。

韭黄炒蛋，豉汁凉瓜，烧鸭腿，都是我喜爱的食物。

吃吧。他把筷子掰开，用筷子尖对磨了一下，然后递给了我。

我吃了一口韭黄炒蛋，米饭在我的口腔里打转，咽不下去。

我放下了筷子，接过他递给我的纸巾。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了满脸。

他没说什么，默默地看着我无声地哭。

他可以给我买喜欢吃的食物，可以为我掰开一次性筷子，给我倒热开水，给我递纸巾，却不可以再拥抱我，不可以吻干我的眼泪。此刻。

我的泪水再也不能淹没他的心脏。他的眼里也不再为我闪烁泪花。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眼泪缓缓地顺着脸颊滑落。

最后，他送我上了的士。透过车窗，他依然一动不动，眼睛通红。卷发在风中扬起。

嗨，是你。

嗨，是你。

洁白的牙齿。洁白的微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没有阳光的白色的秋天。

他不再是眼前这个神情黯然的人。

闪烁不定的霓虹在我的瞳孔里逐渐变圆。变大。

2007-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