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园林艺术一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空间艺术,没有之一。
中国园林讲究层次、曲折和变化,饱含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人生哲学。庭院深深的意境,与实际距离的长短和面积的大小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优秀的园林设计大师,可以用方寸之地,打造出磅礴恢弘的气势,也可以在大型的山水丛林中,尽显局部的细致精巧。走在典型的中国园林里,很容易在一瞬间失去对地域“大小”的正常判断。
沈园,绝对是一个精品级别的“小园”的典范。
沈园位于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鲁迅故里东侧两百来米的位置,南宋沈姓富商的私家花园,所以叫“沈园”。
从面积来说,沈园并不大,但是从它的知名度来说,沈园可以说很大。
每一座名园的背后,除了淋漓尽致的园林艺术的体现,一定还对标着一段曲折的故事,或浪漫,或凄美。园林原来的主人“沈姓富商”已无太多历史资料记录,然而沈园却因为一位文人的到此一游和题词,以及背后所发生的凄美爱情故事而声名鹊起。
园不在大,有仙则名。这位仙就是南宋大诗人陆游。
园不在深,有故事则灵。这个故事就是陆游与前妻唐琬的爱情悲剧。
陆游二十岁时与唐琬共结连理,婚后感情极好,两人都才华横溢,然而陆游的母亲并不喜欢儿媳,致使陆游婚后三年左右与唐琬离异。后来唐琬改嫁赵某,陆游另娶王氏。
故事本该打此结束,然而并没有。多年以后,陆游偶然与唐赵夫妇相遇沈园,在征得丈夫的同意之后,唐琬以酒敬陆游。陆游怅然良久,题“钗头凤”词一首:“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一题词不得了,压抑在唐琬心底多年的委屈似乎一瞬间决堤而出,于是也回“钗头凤”词一首:“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凄绝哀怨,情思难断。
同时求计算唐琬丈夫赵某当时的心理阴影面积。
从此以后,唐琬郁郁寡欢,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沈园包括北苑、南苑、东苑三个区域。园区沿袭了传统的江南园林布局,整体风格典雅有致,古朴庄重。园内亭台山石错落有致,板桥横跨古池塘,绿柳青荷,巧妙互映,幽幽曲径,处处都有意外的惊艳。
北苑是沈园的主体苑区,也称为古迹区。区内保存了包括贯穿六朝、唐、五代、宋、明、清不同时期的亭阁、砖井、池塘、假山等遗迹。
钗头凤碑文处一定是沈园的核心,全文摘抄如下。
陆游: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在沈园入口处有一块大石头:断云石。“断云”谐音“断缘”,石头中间断开,但没有分离,隐喻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悲剧。
诗境石。进入大门后的第一处场景。
许愿廊。位于诗境石旁边,小小的走廊,全都是满满的祝福和心愿:脱贫致富,早日脱单,白头到老,一夜暴富。
孤鹤轩。新辟建园林部分的景观中心,亭内有“亭池”遗址。陆游以孤鹤自喻,隐喻在人生中痛失伴侣、事业上报国无门的坎坷一生。
宋池塘。宋代时为池塘,清代筑成高池,一九八八年改为现状。
葫芦池。因其形状两头大中间瘦、形似葫芦而得名,池腰处横跨一小石板桥。
六朝井亭。是沈园历史的实物见证,亭内有古井一口,亭顶中空。
宋井亭。一口古井,宋朝留下来的遗物,所以取名为“宋井亭”。
冷翠亭。建于一九八七年,沈园一期开发建设。
绿树红叶,残荷楼台…
陆游纪念馆。即南苑,与北苑仅一墙之隔,由陆游史迹陈列(安丰堂)、碑廊、务观堂和雕塑等组成。
东苑。也叫情侣园,乃一处以陆唐爱情故事为主题的迷你园林,绮丽,端庄,含蓄,与南苑北苑之间仅有一弄相隔。
唐琬的离世给了陆游巨大的打击,在此后十数年间,陆游前后围绕沈园的主题写下数十首怀念唐琬的悼亡诗,其中就包括七十五岁重游沈园时写下的《沈园二首》。悲凉,凄苍,嗔痴,欲说还休的苦楚,在字里行间萦绕,在陆游心头一世停驻,挥之不去。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陆游如果活在当代,我相信一定是另一个李宗盛式的存在。
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灵魂。
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
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宋词三百首,首首也是为情愁。
现代的歌者,依然逃不出爱恨纠缠的宿命。
不管怎样,自古以来,发生在文人身上的悲剧性人生境遇,反而催生了大量的名文佳作。苏东坡被贬三地期间写下的作品,李后主亡国后创作的词,内敛中有谦卑,深沉里更具持续的爆发力,千百年来放射出炙热迸溅的激情光芒。
如果单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悲剧已然成为“美”的创作的灵感源泉。
然而,对于陆游来说,所有的故事只有“凄”,没有“美”。现实生活里,“凄”从来也不会与“美”同时存在。“美”或许更多只是后人和旁观者的凭空臆想,使凄凉“看起来很美很迷人”。凄凉变成了一种美的消费品。
当然,陆游的爱情故事,也留给了后人很多的思考。
父权世界里的婚姻悲剧,儒家庞大思想体系下个体意识的缺失与错位,到底是当时社会性的大悲剧,还是陆游个人的懦弱?作为个体的“人”又可以用怎样的方式冲破时代的桎梏?
唐琬离世后的几十年间,陆游依然对她一往情深,后人更是用陆游的诗词表达诗人对爱情的坚贞不渝。那么问题来了,陆游后来的现任妻子“王氏”在这个期间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社会角色?她应不应该是一个在文学讨论中被跳过的伦理话题?
如果当初陆游的母亲没有从中阻扰,陆会不会与唐一直恩爱白头到老?有没有可能在“一起变老”的日常里相忘江湖?考验真爱的试金石,不是海枯石烂的誓言,也不是被瞬间冰冻的美的记忆,不是因为“不可得”的遗憾而存留的美的影子。或许,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才是对真爱的终极考验?
离婚以后,陆如果没有与唐在沈园再次相遇,没有两首钗头凤再次荡起伤心往事的波澜,唐还会不会最后落下抑郁而死的结局?
如果……
然而,历史从来不会因为“如果”而改变。
天色已晚,游人也少了许多。走出沈园,鲁迅中路的大街上依然车来车往。绍兴的深秋,早晚温差有点大,寒风刮在脸上,隐约感到皮脂膜的撕裂,带着刀割般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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