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搭最后一场戏的时候,家里的院仆从外面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老…老爷,门口来了还多兵,已经把大门堵住了。”说话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听得出来吓得不轻。
“嗯?”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厅顷刻间安静下来,老人睁开浑浊的眼:“谁的兵?可看见领头的了?”
“没,就是停着辆车。说是什么…什么军区的杨九郎杨司令,来给老爷过寿的?”
“他来干什么?”老人心想。
“快请!”吩咐下人去请,老人站起来拱拱手:“各位,今日是老朽的寿辰。军队上面来人了,有劳各位与老朽一同迎接。”
“哪里哪里,理应与王会长一同接待。”宾客们都起身整理仪容。
不多时,门厅那里传来脚步声。与棉底的布鞋不同,来人的脚步声沉重有力,一步一步像是踩着心跳而来。
“王会长大喜!”说话的人戎装肃立,声音中气十足:“今日王会长过寿,在下特意送来贺礼,请王会长笑纳。”
“哎呀,司令这可是折煞老朽了。您在前方战场杀敌战功赫赫,老朽自愧不如啊!”
“会长自谦了,在外打仗固然重要。在内如若南城没有您这民意协会会长辛苦操持,那也是不行的。”
“多谢,多谢!请司令上楼落座!”老人欠了欠身,为杨九郎引路。
“会长请!”两个人一同上楼落座,待到上席的两人坐下,宾客们也跟着落了座。老人向管家点了点头,管家对着戏台拍了拍手,戏台上的戏接着开始。
“会长的寿辰怎么办得如此低调?若不是今天有事儿到这边,我都不知今日是您的寿辰。”杨九郎摘下手套,到了杯酒。
“老朽向来不喜张扬,这寿辰也不过是为了大家办的。如果可以,请个戏班,吃碗寿面这就够了。”
“哦?会长喜欢听戏?”
“甚爱!”
“我听人说在南城地界上就属德庆戏班的戏最好,尤其是戏班里有个唱青衣的角儿,那可是一票难求啊!”
“可不,不过司令也是有福。今日请的正是德庆戏班,此刻台上正演着的就是那个有名的角儿。”指了指戏台:“德庆班的名角儿,张云雷!”
“张云雷,是个男的?”杨九郎眯着眼睛看着台上的人。
“司令不懂,这作艺不在于男女…哎…司令您这是…哎…”
话还没有说完,身边的杨九郎已经起身下楼。大步来到戏台前,戏台很高,杨九郎抬腿一迈站了上去。
刚才还热闹异常的戏台和宾客们此刻鸦雀无声,也不知道是谁没拿稳。晃荡!一面铜锣掉在了地上,吓得台上的张云雷一哆嗦,抬头正对上杨九郎的眼眸。
“哗啦!”杨九郎抬手将手上从楼上带下来的酒杯里的酒泼在了对面人的脸上。
面前的人来不及躲,兜头被辛辣的白酒泼了一脸,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哎呦,这事儿闹的。是不是我们唱的不合您心意了?我们这就换一出,换一出。杨司令莫怪,免得脏了您的手!”戏班班主从后台跑出来了掏了快帕子就要给杨九郎擦手。
无视班主的聒噪,杨九郎扯过帕子拉近对面人的衣领就往脸上擦。浓重的油彩合着酒液一起被擦掉,露出本来的面目。
半面残妆的人还是当年的眉眼如画,只是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多了悲伤和苍凉,细细看去,眼角那里还有一道伤疤。
“杨某竟不知这般模样的人也能成角儿?”杨九郎掐住张云雷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向班主。
“哎呦,司令哟。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可我这戏班上下几十口就这么一个能挣钱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班主双腿一软,就要往下跪。
杨九郎踹开试图抱住自己大腿的班主,眼睛紧紧地盯着张云雷。
“想不到我们今生还能遇见。”杨九郎扯着张云雷将人踉踉跄跄的拽下来:“会长,我对这个唱戏的倒是很有兴趣。若您不介意我就把他带走了。”
“……这……”老人一时语塞,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多谢会长。”回过头看着一个劲儿磕头的班主:“这人本司令留下了,过几天到司令部来拿钱。”
“等一下!”一片慌乱中,乐队里冲出一个人,一只手拉住张云雷往回拽,另一只手还抱着一把三弦。
“哥,不关你的事,别过来……”一直都没有挣扎反抗的张云雷就像一潭死水扔进了石头,瞬间有了情绪。
“不行,你不能跟他走!”男人努力的护着张云雷:“这位爷,我们角儿脸上有疤是我们对不住。我代他向您赔不是!”
“哥!”
“你是谁?”
“小人名叫孟鹤堂,是他师哥。您要是有气,就往我身上撒,求您饶了他。”孟鹤堂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你真厉害,总有人愿意为你豁出命去。”杨九郎狠狠地踹开了孟鹤堂。
“云雷……”
“哥……”
“把他一起给我带走!”杨九郎弯腰扛起张云雷,把人塞进了汽车。
“你究竟想怎么样?”汽车在路上疾驰,张云雷面向杨九郎对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呵,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你可以学乖一点儿呢。”
“把我哥放了,我跟你走!”
“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张府的小少爷?我告诉你,现在的你就像是一只蚂蚁,我随时都可以捏死你。下车!”
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从车里拽出来。现实与梦境重叠,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想来,真的很像一场梦。
偌大的司令部出现在自己眼前,门口有士兵站岗,真枪荷弹。
“敬礼!”士兵的声音把自己从回忆拉回现实,回过头,孟鹤堂也被人从车上押了下来。
“云雷……”看见张云雷,孟鹤堂还使劲挣了挣胳膊。
“哥……”张云雷刚要跑过去,却被杨九郎拦住了去路。
“把他给我带下去关起来!”杨九郎命令押解孟鹤堂的士兵。
“哥!”
“云雷…三弦…三弦…”随着人群走远,孟鹤堂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混蛋…你放开我……放了我哥……”怀里的张云雷像一只不断挣扎的困兽,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杨九郎的胳膊。
“嗯……”后脑遭到重重的一击,张云雷闷哼一声,失去了知觉。
“来人,把他关到后院去,打盆水把脸擦干净。”
老管家福伯上前,接过软软的人儿:“司令,您流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个人正坐在床边。
“醒了?”
看清了人,张云雷猛地坐起来,拥着被子往床里面躲。
“怕什么?我什么都还没做呢!”杨九郎看着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张云雷,眼神好像淬了毒,让人不寒而栗。
“我……我哥呢?”张云雷说着话,并不抬头去看杨九郎。
“冒犯司令,关进大牢!”
“你!”正中要害,张云雷说话的声调瞬间高了几分。
“我怎么?”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反应,杨九郎饶有兴趣的看着张云雷。
“我知道你恨我,你杀了我吧。如果这样能让你放下过去,你就杀了我吧!但是请你放了我哥,这事儿跟他没有关系。”
“我说过,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少爷了。你的命在我手里,我要杀就杀,要留就留。你?没资格。”杨九郎掏出别在腰间的枪:“当然,你也可以自寻短见。但是你要明白,如果你死了,你哥,你们戏班,还有戏班班主,我会让他们一起给你陪葬。”黑漆漆的枪口就在张云雷的眼前:“怎么样,要试试吗?”
张云雷忙不迭的摇摇头。
“睡觉吧!”杨九郎收起枪:“你听话一点儿,你哥也会少吃些苦头。”
张云雷已经很久都不做那个梦了,这天晚上,熟悉的梦又回到了自己的脑袋里。
天之骄子的小少爷,苦命的长工小子,胳膊粗细的棍子,班主手里那沾了水的鞭子……
回忆汹涌,半梦半醒。醒来时,只觉得眼眶发酸,脑袋胀痛。
“张先生!”房门被打开,管家福伯带着下人进来:“张先生洗洗脸吧,司令说了,早饭后要带您去个地方,让您准备一下。”
“去哪?”
“司令没说,也不该我问。”
早饭后,张云雷站在院子里等杨九郎。这个时节已经开了春,几只燕子飞来飞去衔了树枝干草在亭廊下筑巢,张云雷站在看了好久。
“怎么,是不是特恨自己没能和它们一样长了翅膀才好?”
“……”
面对杨九郎的奚落,张云雷选择了沉默。
“上车!”得不到想要的反应,杨九郎不免有些恼火。
一路上两个人没有什么话,汽车在一座废旧的大宅前停下来。
破落的大宅映入眼帘,年久失修的大门朱漆斑驳,院里杂草丛生。往日光洁油亮的青石板如今布满了苔藓,张云雷站在门外就这么看着,一步也不想动。
“你带我来这干嘛?”
“这么久都没回来,不想进去看看吗?好歹也是你家啊!”
“我没有家!”张云雷说完转身就要走。
“别呀!跟我进去,我给你讲个故事。”扯住胳膊把人拽回来,杨九郎迈过门槛:“从前有个无父无母的穷小子,因为没钱被卖到了集上。有一天来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小少爷一眼就相中了穷小子。小少爷的爹看穷小子跟自己儿子一般大,就花钱买了穷小子,让穷小子跟着小少爷。那天以后,穷小子的整个世界就都是小少爷。后来,那你想少爷长大了,穷小子也长大了。穷小子渐渐发现,自己对小少爷并不是主仆间的感情。等到再长大一点儿,穷小子终于鼓起勇气向小少爷表明了心意。穷小子以为小少爷一定会像穷小子喜欢他一样喜欢穷小子。可穷小子错了,小少爷根本打心眼儿里就看不起穷小子,还命人把穷小子打了出去逗号,穷小子昏死在路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抓了壮丁送进了军队,穷小子上了战场以后,好几次差点儿活不下来。每当这个时候,穷小子都会想起小少爷那厌恶自己的眼神儿,那打在自己身上的胳膊粗的棍子。穷小子活了下来,也立了功。穷小子回来了,当年的屈辱和仇恨一起回来了。可谁知,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早已是家道中落,人也被卖进了戏班。沦为为众人取乐的戏子,你说,是不是就叫做报应?”
“……”
“还记得这口井吗?小时候穷小子和小少爷经常在在这里看月亮。有一次,隔壁大姐嫁人。那天晚上穷小子用草编了两枚戒指,一个给了小少爷,一个留给了自己。穷小子还说以后长大了,有了钱了就给小少爷买真的买好的。”说着杨九郎将手伸进裤兜,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对戒指,阳光下静静地发着光。拿出其中一枚拉过张云雷的左手强硬的套在无名指上:“穷小子说到做到,可小少爷已经不配了。”说完杨九郎取出另一枚戒指,随手一扔,戒指在阳光下完美的画出一条线撞在井壁上消失不见了。
“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
“你不想对穷小子说点儿什么吗?”
“不想。”张云雷看着手上的戒指,摇了摇头。
“很好,那穷小子可就要心安理得的报复了。”
面对张云雷仿佛事不关己般的态度,杨九郎抬手掐住了张云雷的脖子:“你凭什么置身事外?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痛苦?说!”
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变得发白,被扼住呼吸的人因为缺氧脸色变得酱紫。大限将至,张云雷,放弃挣扎顺从的闭上眼。
“报告!”
副官王九龙的到来将杨九郎的理智拉回脑袋,松开手,张云雷跌坐在地上。因为缺氧后的大口呼吸,导致整个人几乎咳到痉挛。
“说!”面前人的模样明显也吓到了杨九郎,是拼命攥紧颤抖的手杨九郎厉声说道。
“西北军区发来电报,请您过目。”副官上前送上文件,杨九郎草草扫了一眼:“回府!”
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张云雷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塞进汽车扔进后院儿。
中天月光如水,杨九郎坐在亭子里,桌子上放着副官送来的电报,脚下是碎了一地的酒坛。
曾经,杨九郎一直以为能让自己失控的只有张云雷。可没想到,今天的一份电报让杨九郎不仅失控并且心焦……
张云雷躲在屋里,抱着肩膀缩在床角,耳边不断传来酒坛被打碎的声音。白天的杨九郎让人害怕,当他掐住自己时眼中的嗜血因子是那么的明显。张云雷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他不敢睡,像一只被叼进狼窝的兔子,每分每秒备受煎熬。
房门被踹开,可怕的人还是来了。杨九郎醉了,眼神涣散可迈向张云雷的脚步却无比坚定。好像那就是一条命中注定的航线,没有偏差近在眼前。
“你…你别过来…”张云雷害怕,使劲往床里躲,却退无可退。
“明明做错这一切的都是你,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杨九郎边说边解着军装的纽扣:“你不是瞧不起我吗?看不上我吗?好啊,嫌我脏,我就偏让你跟我一样!”
“救命…救命…唔……”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杨九郎身上的伤疤被照的一清二楚。他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脸,只有汗水砸在张云雷身上。
张云雷很疼,真的很疼……
杨九郎的胸膛很暖,真的很暖……
疼到昏睡又醒来,张云雷发现杨九郎的一只手搂着自己的腰,另一只手横在自己的胸口,霸道的宣示主权。
“放开!”张云雷开口,沙哑的令自己心惊。
“别动!”杨九郎反而搂的更紧。
“放开!”张云雷开始挣扎,像一条脱了水的鱼。
“我说了别动!”杨九郎在耳边喝声制止:“我要结婚了。”
“……”怀里的人一时间好像被点了穴道不动了。
“西北军区今天发来的电报,指挥官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杨九郎将头埋在张云雷的颈窝里:“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
“恭喜!”张云雷打断杨九郎。
“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黑暗里,张云雷的眼睛闪闪发亮,泛着水光。
“没有别的吗?”杨九郎试探的问。
“你还想听什么?早生贵子么?”
“好,我定如你所愿,三年抱俩!”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狠狠地吻住张云雷的唇。
也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唇,血气弥漫在两个人的口腔。夜晚漫长,两个人像是两只绝望的兽,用互相撕扯对方的血肉来填补自己心上的窟窿……
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清理而发炎的张云雷发烧了,浑身滚烫的躺在床上。门外传来脚步声,今天是司令的好日子,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新娘子忙碌着。
“快…快…接亲的车到门口了…快……”
烟花礼炮的炸裂声回荡在司令部上空,高烧的人浑身疼痛,可都比不上心口那道豁开的口子来的疼。
冰凉的帕子放在自己的额头上,随即有人往唇边送来了药。
“九……哥!”努力睁开眼给自己喂药的正是之前被关进大牢的孟鹤堂。
“哥,你怎么来了?”
“副官把我放出来的,这几天啊你怎么又瘦了。他们放我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我要是知道你病成这样,非跟他们拼命不可。”
“我没事,你出来了就好。你怎么样?可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没有他们只是关着我,并没有把握怎么样到是你…哎!”
将手里吹凉的药递到张云雷嘴边,张云雷喝了一口,苦的皱眉。
“你哪来的钱买药?”
“你别管了,反正不是偷的。”
“我问你哪来的钱?”
“我…我把三弦当了。”孟鹤堂低下头,舀着碗里的药。
“什么?你怎么能…怎么能把三弦当了!那可是他留给你的啊!”
“没关系,他在时最疼的人就是你。若今天换成是他,他也会这么做的。来,把药喝了。”
“哥。”张云雷接过药碗:“趁着这会儿人少,你走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吗?走吧,别在这跟我受罪了!”
“瞎说什么!什么受罪不受罪的,就算要走,也是咱俩一起走。别想那么多了,喝药!”
那天过后的大半个月,杨九郎都没有踏进后院。张云雷病好后有时在门前一坐便是一上午,前院儿的一对佳人新婚燕尔。张玉雷第一次觉得日子难熬,从前在戏班里也没有像今日在司令部这般令人无望。
亭廊下注巢的燕子产下的幼崽,院墙外的大柳树抽出第七根嫩芽。张云雷知道自己在等,但却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这一天,副官王九龙来到了后院。
“张先生,司令有请。”王九龙面无表情,语气却不容拒绝。
“请我做什么?”
“下官不知,只是你和司令的故人来了,司令让您去一趟。”
“故人?”张云雷心想指不定又是怎样的一番冷言冷语:“走吧!”
“我跟你一起去。”孟鹤堂从屋里拿了衣服追出来。
“司令说了,只请张先生。其余人等,一概不许来。”王九龙瞪了孟鹤堂一眼,伸手接过衣服:“张先生请!”
“没事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当张云雷踏进会客室时,杨九郎只觉得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半月不见,他又瘦了。病可好了?药还吃吗?睡得怎么样?成亲那天只是吩咐人把孟鹤堂放出来照顾他,天知道他多想去后院看看他。
杨九郎有太多太多的关切想问,却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思念。
“咳!”意识到司令的失态,王九龙轻轻咳了一下。
“嗯?”杨九郎回了神,调整了坐姿:“你认识他吗?”
听到询问,张云雷才从杨九郎身上拉回视线,这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老六?”张云雷不太确定。
“少爷!”唤作老六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真的是你!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怎么在这?”张云雷回头去看杨九郎:“你抓了他?”
“我抓他干什么!”
“那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今天早上下人来报,说他死乞白赖的守在门口非要见我。让他进来,他又说你不在场,他什么都不会说,我这才把你叫来。”
“老六,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少爷啊!老六对不起你和九…司令啊!”老六一边哭一边磕头,咚咚的撞着地板。
“有话就说,你哭什么?”哭声让人心烦,杨九郎有些不耐烦了。
“九郎啊,不,司令啊,我对不起你和少爷啊。当年少爷突然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把你送走,可是…可是我当时欠了赌债,要债的人都到家里去了。我没有办法啊,一时蒙了心,拿了钱就还赌。我知道我没脸回去见少爷,后来我听说家里把你打了出去。我想去寻你,可谁知你竟被抓了壮丁。再后来,张家没了,少爷被买进了戏班。我原本想就这么躲一辈子,可我又听说你去民协会会长家抢了少爷。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对不起你们二位,司令啊,少爷是好人,当年老爷也不知是怎么了,得要杀了你。是少爷拿钱求我带你走的,都是我害了你们啊……”
老六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杨九郎什么都听不进去,错了!全错了!你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拿钱让老六带我走?当年让人把我打出去的不是你吗?为什么是老爷要杀我?
“你他妈的毙了你!”怒从心头起,杨九郎拔出枪抵在老六的脑袋上。
拿枪的手被握住,张云雷对杨九郎摇了摇头:“放了他吧,都过去了。”
“……”杨九郎惊讶的看着张云雷。
“少爷,对不起!”老六对着张云雷又磕了几个头。
“你走吧!我不恨你,但也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张云雷看着杨九郎:“我累了,先回去了。”
“少爷…少爷…老六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来人,把他给我扔出去!”
出了会客室的张云雷好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扶着墙一步一步走的极慢。孟鹤堂不放心,一直站在门口等。远远的就看见张云雷回来,赶紧迎了上去。
“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手怎么这么凉?”
“哥,过几天咱们就自由了……”张云雷对着孟鹤堂笑,格外凄凉。
“什么?什么自由?哎?”
回到后院的张云雷便开始睡,孟鹤堂来看了几次。几乎都是睡着的,眉头紧锁,并不安生。
张云雷啊张云雷,现实是让你感到多失望,才会让你宁愿一直睡着也不愿意去面对呢?
天已近黑了,小米粥早已凉透。孟鹤堂准备端去厨房再热一热,打开门,却发现杨九郎站在门外。
“你?他睡了,你进去看看他吧。”孟鹤堂端着小米粥,叹了口气。
屋里很安静,空气里都是压抑的味道。杨九郎走进去,张云雷躺在床上。
“我把老六赶出去了,我听你的没杀他。”
“……”
“你说的对,我可以不恨他,但也做不到原谅他。”
“……”
“司令,夫人请您过去。"副官王九龙站在门口。
“知道了。”杨九郎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醒了,我马上就走,你起来吃点儿东西吧!”
“不许去!”床上的张云雷突然感到了深切的惶恐,也许杨九郎这次的转身将会彻底抽离他的人生。张云雷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想到即将离开自己的杨九郎,张云雷还是觉得胸中憋闷。他快速的从床上冲下来,从后面一把扑上去。剧烈的心跳隔着衣料传递到杨九郎身上,闷声道: “不许去!”
“凭什么?”杨九郎不曾回头,却握紧了张云雷的手臂。
许久都得不到回答,只能拉开张云雷的胳膊,可谁知张云雷却用力紧了紧力道。“不许去,没有凭什么。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你去,不喜欢你的夫人。你把我抓回来,凭什么就不管我了。”
“我没有不管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结婚?”张云雷的眼里噙着泪,质问杨九郎。
“我……"见张云雷松开了抱住自己的手,杨九郎急了,上前用力将人搂在怀里:"还不都是让你气的。”轻轻吻去怀里人的人眼角的泪水: “我跟她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
“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如果非得有,那就是因为那个人是你,也只能是你。”
屋里点了灯,张云雷躺在杨九郎的怀里。吃了药的身体发了些汗,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
“眼角的疤是怎么弄的?”
“我爹打的,其实那年我都准备好要跟你走了。可是却被我爹发现了,我爹说我们俩有伤风化,拿拐杖打了我。还说要杀了你以绝后患,我也是没办法,这才拿钱去找老六……”
“张云雷,对不起!”
“都过去了,你以后好好对我就行。”
“过些天我要出去一趟,西北那边发了电报来,点名让我送一批军火过去。这几天你就好好养病,等我回来我带你去戏班把卖身契赎回来。从此以后,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那你的夫人怎么办?这样岂不是负了她?”
“成亲那天我就把这一切都跟她说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安置她的。”
“答应我,别伤害她。”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为我做件事儿。"杨九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枚戒指递给张云雷:"帮我带上!”
“这?你不是扔了吗?”
“是啊,是扔了。但是后来又舍不得,回去找了好久呢。”
张云雷以前从未觉得手上的戒指像今天这么好看,十指连心好像有一股暖意直达心底。
“哥,我让九郎去把它赎出来了。”张云雷将三弦递给孟鹤堂:“好好收着,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这……”孟鹤堂抚摸着三弦:“云雷,你真的要为了他留下来吗?”
“哥,我长了这么大只认准过他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除了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让我这么无怨无悔。我认了,生也好死也罢,我都陪着他。”
“他今日对你好,保不齐明日呢?你别忘了,他前院还有个夫人呢。听话,你跟我走吧好不好?啊?”孟鹤堂越说越激动,一把攥住了张云雷的手。
“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踹开。杨九郎带着对副官怒不可遏的现在门口。
“戏子就是戏子,哪有什么真情意。”
“九郎,你误会了,我们没有……”
“闭嘴,张云雷你他妈的真让我恶心。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赶出去,连带着这些垃圾一起给我扔出去!”
“九郎,我,九郎……”
张云雷根本来不及解释什么就被王九龙带着人赶出了司令部。
“张先生,想要活命就赶紧走吧。”王九龙扔下一句话,转身关上了大门。
“我没有,没有,开门,开门……”张云雷声嘶力竭的拍打着大门,好一会儿,手臂脱力垂下。再抬头时,满目决绝。
嗓子哭到沙哑,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哥,咱们走吧。”
“哎!”孟鹤堂赶紧跑过去去扶。
“等一下。”路过废旧的张家大宅,张云雷拔下手上的戒指扔进大院的杂草丛中:“走吧!”
夜已经很深了,战乱之年哪里有什么太平景象。越往城外走,拖家带口逃命的人就越多。
“趴下!”孟鹤堂拽着张云雷卧倒在路边的野地里:“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兵?南城怎么了?”
“哥,不对,我们得回去。南城打仗了,九郎还在城里呢。”张云雷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就要往回跑。
“不行,现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杨九郎好歹手里有家伙,等天亮,天亮了我陪你回去。”
“哥!”
“听话!”孟鹤堂从未如此这般大声训斥过张云雷:“他会没事的。”
枪炮声响了一夜,两个人在城外的坟地里躲了一夜。天亮了,孟鹤堂带着张云雷悄悄进了城。
满目疮痍,城里的老百姓早已逃亡。街上没有人,随处可见死伤的士兵。孟鹤堂不敢带张云雷走大路,挑了几个偏僻的巷子迂回前行。不远处传来爆炸声,紧接着浓烟滚滚,看的人心惊。
好不容易摸到司令部,往日站岗的士兵换了人。门口停着几辆车,张云雷全都不认识。不见杨九郎,张云雷心里开始发慌。
“张先生!张先生!”听见身后有人在小声的叫自己,张云雷回头看见老管家福伯正躲在偏门的草堆里。
老管家将两个人带到了自己藏身的地窖,张云雷急得要命:“福伯,司令呢?”
“司令他…司令他…”老管家止不住的啜泣,用衣袖擦着已经哭的红肿的眼。
“他怎么了?说啊!”
“司令他死了!”
张云雷只觉得顷刻间五雷轰顶!
“张先生,西北来的电报上让司令押送军火是假的。事实上敌人准备伏击南城,上面紧急让司令弃城撤出来,这才编了个理由准备把司令骗走。司令知道以后安排了全城百姓撤离,又把夫人送走了。司令知道你一定不会走的,这才故意把你赶出去。昨晚司令带着副官守城,城破了司令引爆了军火库,尸骨无存啊……”
“杨九郎,你又骗我!”张云雷只觉得喉咙发甜,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老管家和孟鹤堂正焦急的看着自己。
“张先生,我年老了。逃也逃不出去,所以跟司令要了颗炸弹防身,我在等你回来,是为了把这个交给你。司令临走前让我跟你说,他对不起你。”
手绢里包着两样东西,一枚是杨九郎手上的戒指,另一个是一封信。
“我曾幻想着有一天战争结束了,我能卸甲归田,带你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得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但是国家危难,匹夫有责,何况你我。吾辈之人,定当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在所不辞。此生你我无缘,还待来生,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我共饮一杯合欢酒。”
眼泪无声的滑落,张云雷将信纸叠好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福伯,我饿了,你去帮我找点儿吃的吧。”
“哎,好,好。”
老管家趁着天黑出去了,张云雷又唤了孟鹤堂。
“哥,你帮个忙,你帮我回一趟张家大宅,帮我找找我之前扔了的戒指。”
“云雷,这?”
“你放心,我只是想留个念想。我在这等你,等你回来咱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好,我这就去。你乖乖在这等我,等我啊!”
找了一夜,孟鹤堂终于在荒草堆里找到了戒指,拿着它就往地窖赶。
远处不知道哪里又爆炸了,南城实在是不安全,孟鹤堂现在只想赶紧带着张云雷离开。
“云雷?云雷?”掀开地窖的门,孟鹤堂却找不到人。
“号外!号外!德庆戏班名角儿假扮军妓混入敌营引爆炸药,与敌方四名将领同归于尽!”
“张云雷……”
南城的郊外多了一座新坟,没有坟包只是单单的立了块碑。没有人知道里面埋着谁,更没有人知道里面只埋了两枚戒指。
有人曾看见有一个抱着三弦的人在坟前磕了几个头以后往北去了,墓碑上只刻了四个字。
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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