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烟花还寂寞

比烟花还寂寞

1.

年初三的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高速公路上缓慢行走的汽车都亮起了车灯，远看像一条蜿蜒绵长的火龙。

从B镇到C市的大巴车上，叶子蜷在靠窗的位置，想着两个小时的车程竟因为过年堵车走了六个小时还未到达，心里有些烦闷。

“砰！”一声尖锐的爆炸声，一朵彩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接着，两朵、三朵……是附近的人家在放烟花庆祝新年。

叶子一抬眼就看见了盛放中的烟花，一时间有些怔住。

叶子喜欢烟花，但C市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所以叶子每次过年回老家都会买很多烟花来放。今年虽然也放了，但是只有外婆和舅母的团圆，多少显得有些寂寞。

舅舅和表弟一直在广东打工，年前了舅舅说车票不好买就不回家了，刚好留厂里守仓库多挣点钱，表弟也跟要结婚的女朋友回了女方家里。

舅母虽然电话里没说什么，但挂了电话却没少牢骚，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阴沉，没事儿就挑着叶子的刺，昨晚又说到表弟要娶媳妇了家里压力大，而叶子作为姐姐还没成家周围乡亲一直闲言闲语的，于是不欢而散。

叶子躺在床上看着破旧的房间，想着这么多年来这个不是家的家。

叶子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被妈妈送到了外婆家，从小跟着外婆舅母长大。舅母领着母亲给的生活费，高兴了给叶子买点肉回来，不高兴就各种阴阳怪气。后来母亲不再寄钱回来也联系不上了，叶子更是没少受欺负，全靠着外婆照顾，她才能平安长到这么大。曾经她也是真的想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只是现在。

叶子起身收拾了行李，准备天一亮就离开。

今天一早，刚走出房间门就碰上了舅母。

“嘿，这大清早的又要去哪儿野了，年还没过完呢又要跑了。”叶子没有抬头，任她在背后念叨。

“叶儿，这不才回来么，咋，咋又要……”外婆从灶屋里端着菜出来，见到叶子拉着箱子要离家，赶紧一把拉住。“再咋的，把早饭吃了先。”

“外婆，我不吃了，单位还有事忙，我先回去了。”叶子停了一下，拍了下外婆抓住自己的手，没有抬头，准备继续往外走的脚步又停了下，从衣兜里拿出个小红布口袋塞进外婆手里，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走出院子，还能听见舅母在背后叫喊，骗鬼呢，大过年的什么单位不放假啊，有什么好忙的，还不知道又要上哪儿混去呢。

农村里，过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不少人家门口都停着回乡的小轿车，地上散着一堆前一晚燃放烟花爆竹后的纸屑，满是喧闹过后的寂寞。

从舅舅家走到村口还有很长一段路，沿路很多熟识的人家，叶子低垂着头快步走着，很怕突然被谁给叫住。

给外婆的小红布口袋里，有个佛像，不是什么寺庙里求得的，只是早前偶遇的一个化缘的小和尚送的，虽然要了叶子24块功德钱，但并不是什么多贵重的东西，也算给外婆留个念想，要真能护佑外婆那也挺好。

2.

“妈妈看，烟花，好漂亮啊。”一朵朵盛放的烟花，点亮了原本寂静的夜空，也让因堵车而压抑了很久的车队开始热闹起来。

叶子的前排是一对母女。母亲坐着看不清样貌和穿着，听声音感觉暖暖的。小女孩站着椅子上，兴奋地拉着妈妈看烟花，头上的辫子上扎了一朵花，被用心打扮过的样子。

能和母亲一起生活，很幸福吧。叶子心里想着。

叶子也曾有过这样的幸福日子。

叶子母亲早前在C市打工的时候，叶子在老家上小学。暑假时候叶子妈回家，听说叶子期末考试考得好，一高兴就带叶子去C市住了几天。

叶子老家离C市并不算远，走1公里山路到村口，坐办个小时中巴车到镇上车站，就有到C市的班车，只需要三个小时。但即使这样，很多山里人们这一辈子去到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县里了。

所以当叶子第一次跟母亲到C市时，除了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喜悦，还有激动和新奇。

C市很大，有很多高房子，很多汽车，很多叶子在山里从来没见到的东西。但是叶子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了解这些，她很快被母亲带到了打工的厂里，然后关进了女工的宿舍里。

母亲白天要做事，叶子就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写作业，到饭点了母亲会给她带吃的回来，晚上再抱着她挤在四人间宿舍的小床上。叶子以前对母亲没有太多的概念，但是母亲抱着她睡觉的时候，她觉得特别温暖。她真真实实地感觉到，母亲，不再只是嘴里念的那一个称呼。

母亲送她回家前，特意带她在城里逛了一圈，买了新衣服，买了糖果，她还第一次吃到了一种叫做蛋卷冰淇淋的美味。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最幸福的小孩了。母亲离开时候说，你明年期末考试考满分我就再带你进城玩儿哈。

从那以后，叶子就特别努力地学习，特别盼望暑假，比过年还要渴望。果然，第二年，第三年，母亲看到满分的试卷后都带叶子去了C市，还特别开心地逢人就说，我女儿成绩可好了。

四年级的暑假，叶子拿着满分的试卷，期待母亲回来的心情比以前更甚，因为去年她在C市看到了烟花典礼。那是特别特别美的东西，在夜空里炸开像花一样，五颜六色的。其实在老家叶子也见过类似会炸的东西，但那都是火炮是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大，却没有这么漂亮的效果。叶子简直看呆了，最后才跟母亲说，“这个烟花，真是好看啊。”母亲没有看她，只是怔怔地说，“烟花好看，但也寂寞的很。”叶子不懂，又问母亲明年还可以看烟花吗，母亲满口答应。

叶子在心里期盼着，等了很久，但母亲一直没有回来。直到秋季开学了过后，母亲才回来，跟外婆躲在房里说了很多话，给了叶子一大口袋糖果和衣服，嘱咐她好好读书好好听外婆的话，就匆匆离去，没有说之前为什么没回来，没有说烟花的事情，甚至没有一个拥抱。

后来叶子才知道，母亲认识了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然后一起去浙江了。母亲给叶子留下了一笔钱，说是以后读书的费用。刚去浙江的时候，也托人带过消息回来，也外婆打过几次钱，后来，就再也没消息了。

3.

叶子默默地看着窗外的烟花，想起母亲，想起过去那些一点一点的故事。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过这些了。

自从叶子意识到母亲已经离开不会再回来后，她就再没有在外婆面前提起过母亲。但她依然记得那个梦一样的C市，记得那个美得不像话的烟花。从那时候起，她就暗暗地下定决心，要考上大学，要去C市，要离开这座大山。

后来，叶子终于考上了C市的大学，本来舅母并不同意她去读书的，同村的女孩，大多初中就辍学了，没有谁上过大学。但外婆坚持要让叶子去念书，叶子也拉下脸去找亲戚借钱，终于凑够了学费，离开了这个家。

叶子知道自己的一切有多么来之不易，所以特别珍惜，其他同学出去看电影谈恋爱的时间，她都用来学习和打工了，还申请了助学金和奖学金，基本上还清了债务，也保证了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多余的钱，她会攒着过年时候给外婆和舅母买些东西。

当然，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叶子早已毕业，在C市一家本地公司做会计。几千块的月薪满足了房租和日常开销后，并不能负担叶子去贷款买房。每次她看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都特别期待有一盏灯，能真正属于自己，能够等待自己回家。

烟花燃尽，夜空重归于黑暗，客车也终于驶过拥堵路段，开始快速往C市开去。

叶子望着窗外，突然又想起了母亲当年的那句，“烟花好看，但也寂寞的很”。

叶子心想，真的，是很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