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珠

作者: 莼公子 | 来源:发表于2016-04-19 23:00 被阅读0次

    我一开始庸俗的以为这又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的风月旧案,因为据他们所言,这个名叫绾绫的姑娘为了一名男子流干了眼泪。

    那时我正在南海的海市转悠,想买一只合意的珍珠贝,忽听见有人在背后对着我轻声议论。我不经意的回头一瞥,便有几人冲了上来,哀求我救救他们的一个族人。我对着他们一阵端详,这几张面孔都端庄俊丽,但对我却是素昧平生。然后我才注意到他们身后曳着的鱼尾——原来他们都是南海的鲛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出了我,我其实并不擅长救人,但他们望着我的眼神热切而纯真,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我最后只好答应他们试上一试。

    传说鲛人的先祖是被贬谪的天人,他们容貌昳丽,世代寓居南海,享千年天寿。他们也与天人一般长生不老,为我领路的鲛人虽面若少年,实则是一位寿近千年的长者。

    鲛人聚居于南海向阳的海丘,所行之处,水草卷帘,鱼群列道,很快便到了城镇。鱼城内皆是白石砌成的房舍,毫不吝惜的用我苦苦淘求的珍珠贝做屋瓦。只是屋舍的帘幔皆由水草编成,虽不乏刺绣精丽者,却也掩不住朴素。鲛人擅纺鲛绡,世世代代纺织于水域,天仙的袍服无不是由鲛绡制成,却对鲛人有两项严苛的规定:一是鲛人此生不可离开南海,二是鲛绡必须供给天庭,不许丝缕外泄。我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

    我们一行最后进了一户悬挂着青旗的人家。这家的主人见到我这“两尾”之人先是吃了一惊,又忙将我迎了进去,一双双眼睛似要哭却硬是忍住。

    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绾绫,她披散着青色的长发,浑身如病入膏肓般了无生气,只有一双碧色的眼睛还残留着往日的晶莹。就是这双眼睛,让我一眼就否决了先前的猜测。

    我布阵施法总讲究清静,刚一开口,围成一圈鲛人就纷纷退出房闱。我想到进门时鲛人长者便大喊“有救了”,家人看着我就如看着救命恩人,禁不住满脸惭愧。

    我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姑娘——我总是习惯和陌生人说几句话。我对她说:“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她死寂的碧色的眼睛忽然泛起一丝波澜,荡漾得仿佛笑意。她轻轻的说:“他们都说我是因情而痴,却都不知道我为何因情而痴。”

    病榻上的绾绫气若游丝,用那丝线一般的语气,娓娓道出其中的因果始终。

    鲛人是栖居南海的水族,他们的祖先曾是仙人,却因为遭受贬谪而使惩罚世代延续。他们受制于南海的宫廷,虽然鱼尾在离开海水后能变成双脚,但除非得到准许,他们不能离开南海,最多只能在海市交易。不过鲛人也都安居乐业,每年规规矩矩的上交织绩的鲛绡,与鱼虾相近,与人间隔绝,与世无争。

    而绾绫则是鲛人中的一个叛逆。她对着海水之上的天空有一种罕见的好奇,她时常游曳入临近海面的礁石群,隔着海天之间巨大的缝隙,眺望那一边的世界。

    她起初也没有想到,最后吸引了她的竟是一开始被她视为缝隙的人间。

    她时常遇见一个打渔的少年,刚开始他跟着老渔民们出海,他目光淡散,不时发出几句文绉绉的感慨。他近来已经独自出海,神情愈来愈专注,打渔的时间也愈来愈久。那一日海上阴云密布,他的小船却一直驶到了大海深处。俄而风狂雨骤,波涛万顷,少年几乎吓晕过去,靠着绾绫一路推着渔船才得以生还。

    绾绫靠近海岸探听,才从渔民那里得知少年企图趁着暴雨捕捞传说中的金鲤鱼,换取诊金救助重病的母亲。传说中的金鲤鱼是历劫海中的天龙,凡人就算有缘得见,又岂能承受天劫的风浪?绾绫偷偷上岸见到了少年的母亲,床榻上的女子已寿数将尽,少年却衣不解带的照料着自己都已放弃生机的母亲。

    鲛人有两件无价之宝:一是珠丝水线纺成的鲛绡,一是眼泪化为的鲛珠。南海的每一寸鲛绡都须汇入龙宫,寸缕外泄都当诛九族。而鲛珠则由鲛人的心血所化成,每泣一颗都伤损寿数,因而鲛人悲痛之时皆哀歌锤血,却不肯轻易流泪。鲛人死后即化为海中的泡沫,他们只在临死之前流下一颗眼泪,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绾绫已阅过百岁春秋,尚不知悲为何物,却前往千里之外的蓬莱之岛,以一颗鲛珠换取了绵延阳寿的仙药。

    女孩子的动心都太过容易,而一旦动心,便随时准备为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少年的母亲莫名病愈,身体朗健更胜从前。少年于是不再那样频繁出海,而常常迎着海风捧卷自读。绾绫渐渐知道他志不在此渔舟之上,无奈京城遥远,贫穷的家境注定载不起他的鸿鹄之志。于是数日之后,有锦囊置于少年窗下,中有百颗径寸的珍珠。

     少年凭着这袋珍珠一改贫境,转而寒窗苦读,于秋闱之时赶赴京都。首次赴考,少年名落孙山,而囊中已无钱银。正当他犹豫着罢学返乡,有锦囊夜置书案,竟是百颗南海茄珠。于是寒窗三载,少年终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又数年,曾经帮忙绾绫递送珍珠的鸿雁传来少年的消息:少年已赴江淮上任,恰逢江淮大旱,乡间饿殍满路,农田颗粒无收。少年焦忧感叹却无能为力,一夜便生数根白发。绾绫思忖半日,带着一颗鲛珠前往龙宫,顷刻之间,江淮之上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拯救了良田万亩,人民百万。

     数年之间,少年政绩卓尔,被提拔为刺史,总领一州事务。正值夏收之季,州中忽遇蝗灾,少年不惜亲往灭虫,却不得不眼见百姓惨遭涂炭。此时鸾鸟忽至,领着一天鸟雀将蝗虫吃尽,而田间枯萎的稻粱竟死而复生,一州生民得以摆脱饥馑。州中百姓纷纷焚香设鼎,感天谢地,而此时绾绫蜷缩于巨蚌之中,体冷如冰。

     少年因政绩清明而屡受拔擢,朝中官吏纷然有结亲之意。不久少年迎娶中书之女,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夫人生产时正遇命中劫数,本应难产而死。绾绫于是托请新死的水鬼将鲛珠送往阴间,贿赂判官改了夫人的命数,使得夫人得以渡过大劫,母子平安。

     不久之后,少年再度封官晋爵,前往漠北,镇守边疆。胡骑南扰,少年领兵迎敌,不幸身中毒箭,危在旦夕。此时忽有乘鹤仙人翩然而至,送来起死回生的还阳仙丹……

     绾绫面若白纸,在那双清澈的碧眼的衬托下更恍惚如梦。她的声音时断时续,她的故事里并没有掺杂她的情绪,却因此更为动人。她静静望着我,我也静静看着她,仿佛心有灵犀,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发一语。

    她在这漫长的沉默中蓄满了力量,终于再次开口:“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痴愚荒唐!可这一切,我却都心甘情愿。我不求有人理解。我从没有后悔过,只是遗憾我的眼睛再也流不出鲛珠了。”

     推门而出,面对着鲛人们热切的目光,我面露惭愧:绾绫的鲛珠已耗干了她的心血,我能再延续她十日的寿命,却无力回天。他们的神情悲泣得几乎落泪,绾绫的母亲和姐妹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的哀嚎。我回头去看绾绫的神情,她虚弱里带着勉强的笑意,安慰亲人之间,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读懂了她的神情,于是不再犹豫,举步而去。

     鲛人长老虽然悲伤却仍随同着我,一面感激一面请人去取先人留下的鲛珠。我连忙止住了他,随手指向一片房瓦:“鲛珠就不必了,可否赠我一只珍珠贝呢?”

     虽然颇经波折,我终于还是从南海带走了一只珍珠贝。我本想拜访南海的龙女,请她再为绾绫延续一月寿命,但绾绫那双碧色的眼睛告诉我已不必了。鲛人最为善良质朴,却无法明白绾绫的痴情。她的痴情是她的叛逆,少年只是她对一个梦的寄托,她不顾一切的对少年的付出,是不计生死的对那个梦的追求。

     多年之后,我偶然听闻梁间的燕雀谈起城中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世代供奉着一块无名的神牌。他们的先人出身渔民,最后官至宰相。他始终知道有一位仙人在暗中帮助着他,却从未见过仙人的容貌,更无从知晓其姓名。燕雀们寓居书香门第,纷纷道学家般叽叽喳喳谈起这位先人如何辅佐社稷,开创一世太平。我的指尖划过珍珠贝莹润的纹路,面前缓缓浮现出那双碧色的眼睛,那样梦幻,又那样勇敢。

    干宝《搜神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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