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午后，二十五岁的朱翊钧在书房一个人批着折子。湖南水灾，倭寇扰边，东北也不安静，女真蛮子消停了三百年后死灰复燃，在辽东郡闹事！
＂朕病已久矣！＂他只用朱笔在上面批了红，＂知道了＂便甩开了奏章，拄着龙颐睡起了。
冬日午后的书房外面，雪后初晴，微风中厚厚的雪压得后院的红梅枝干哑哑作响，院落内的小太监们移动着碎步忙碌着，阳光四处恩施着它的温度和光亮，宫墙的琉璃瓦最先笑着哭泣起来，上面的雪快融化完了，水滴吧嗒吧嗒地滴在墙角，琉璃瓦在正日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皇家光芒。书房外面的红梅反而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了，像是贵妇白皙大腿破了个脓包，流出一骨朵一骨朵的殷血。小太监们有端着一簸箕的煤炭的，有提着一茶壶的水，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小块的煤炭或者煤灰撒在白雪上，格外醒目，小太监提着已经烧完的一壶水准备向他的书房送去，溢出的热水洒在厚厚的雪上，形成一个莫名的形状，瞬间就变化了，容不得你眨眼。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白首黑身的乌鸦，嘎嘎地聒噪地叫着，落在书房窗边的这棵红梅树枝上。一个小太监，用棍子＂shoo，shoo＂地驱赶着，那个乌鸦＂哑哑＂叫着飞走了，树枝上的积雪落了一地。打扰皇帝的午休可是要问罪的，所以诸如夏天的蝉鸣，冬日里乌鸦叫的噪音是严格避免的。
＂白首乌鸦！＂那个小太监自语道，＂第一次见，不是什么祥瑞。还是不要回禀了！＂
但这一切都被精力旺盛的万历皇帝【25岁耳】细心地发现了。
小太监端着泡好的茶走进皇帝的书房，恭敬地把茶放在他面前，小趋着退了出去。
＂晴窗细乳戏分茶＂，他用嘴轻轻地吹着冒着白气的茶水。来自西南云贡地区进献的上等＂云鲵＂——充满梦幻力的茶名，这种茶最大特点是，热水倾入的一刻，杯中的茶叶便会像波谲云涌般在水中呈现出气旋「打着旋儿」似的翻滚，像极了在云端相向嬉戏的两尾大鲵。等待杯水静止后，茶叶便兀自分散开来，一个个地竖立在杯水的正半腰，犹如千军万马已经准备就绪，等待着一声号令便大肆攻陷洛阳。
＂唯愿朕之神力如斯＂。他心里自语道。
明神宗嬉游图
万历看着茶叶在他面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清澈的茶水倒映出自己二十五岁的容颜，眼角附近已不似小时候，过于勤奋的童年和青年几乎快耗干自己的战斗力，因而眼部已经出现了几道鱼尾纹，而那双流丽的眼睛也早已经被宫闱的艰辛蒙上了灰尘。
＂云鲵，云鲵，知否，知否，心境愿似汝，也无富贵，也无荣华，做个执杖仙人，悠哉悠哉！＂他看着茶杯中的云鲵自语道，这倒让他突然想起了辛弃疾的词＂清窗细乳戏分茶＂。
仔细想来自己御宇已十五载，严格地来说甚至更早，远在他还是裕王世子或者隆庆朝皇太子的时候，悲剧就已经开始了，他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身心全部放松，哪怕片刻。他记得他的童年仿佛置于一个荒芜的天地，虚无混沌的世界，一个银色的罩子把他的一切和外面隔离了，是，他也曾看见过美丽的夕阳，闻过春鸟的鸣叫，观过五色的锦鲤的游弋，只不过，每当余晖被那雄伟壮大的由无数琉璃瓦铺就的宫殿一角拍在下面，他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有点绝望，像太熟悉它生活的一成不变池水的鲤鱼心情一样。
＂生之若此，弗如不生！＂他的心不知被什么一下子拽了下来。
他讨厌自己的亲生母亲李贵妃，现在他应该叫她慈圣皇太后，自己的整个童年都被她毁了，准确地说是被她和张阁老【张居正】联合着毁了。她教导他要做一个好皇帝才是正经，以后才会受到众民万世的爱戴，那才是他应该享受的美好时光，他信了，10岁坐上了一个谁都想坐上的皇位，前15年他对母后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但是后来他开始厌恶她了，小的时候她没有如实告诉他未来的生活是怎样——一旦选择了皇位也必须要克制自己的真性情，这对于年少童真的朱翊钧来说很重要，因为后来他慢慢长大才发现自己正在走入一个深暗不见底的灌木丛林，里面有豪猪、座狼，有阴谋，有伏击，有对峙，有暗箭。
特别是那张古板的男人的脸，自己当真是恨透了，一会儿强迫着做这个，一会又逼着做那个，临摹赵孟頫的书法哪怕再好，朱翊钧也未曾受过他的半句褒奖，好像这一切对于一个大明帝王是必须具备之素养，还未彻底精通，便又一副假道士的面颊说着：＂须知书虽为一学，于帝者实属末技，切勿沉滞，弗然可以误国事，失天下，前者李重嘉，后者宋赵佶，是为明鉴。＂
＂然则，弗如不学！＂他反思道，现在他明白了，他彻彻底底地把那个本属于他自己的金色的童年交给了他们，然后他们掐死了它，就像是一个＂猴子和人＂的故事一样。他们在他背后玩了一个他厌恶的阴谋，盒子里没有糖果，什么都没有！！！
这唯属于他自己的童年该向谁要呢，母后吗？要去也无法追回，闹不好母子情分也会遭殃。那张阁老呢？这个老糊涂，恐怕又会说出来一大堆道理。群臣也会联名上书，反对！他什么也不能做，就连选太子都说了不算！
＂为帝者何为？！＂
失去了青春，也没有得到因此得到更多的关怀和快乐，这就是悲哀，不然只是少其中一样是不能叫作＂悲哀＂的。
他的成长都是催出来的，可内心催出来的却是一大堆心理问题，缺乏爱和空虚是第一。都是急急忙忙做一切，骑射、礼仪、《论语》，每个阶段都没有在做该做的事情，到了成年出现了很多问题他们竟然反过来诘问自己＂为什么偏要和郑贵妃厮守，妃嫔要雨露均沾！＂
＂不知爱，是以专爱，方能得爱！＂
现在又催着我，埋怨我，都是你们造成的，不怪我，我需要剩下的时光填补这个洞。
于是和郑贵妃一起才能有真正的快乐！不要怨我！他想起了和郑贵妃的快乐日子，在她的寝宫里，他坐在榻边，她双手挽着他的脖颈倒在他的怀里，百般温柔，那是多次出现在记忆中的场景，他比她大两岁，却只像男人爱女人的方式爱她，她虽然小，但是早熟，她一边像母亲爱自己的儿子那样，姐姐爱自己弟弟那样，一边又把他当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男人那样去爱，她生命中的唯一的男人，在她眼中，他大概是早已褪去了金黄的龙袍的朱翊钧-她的丈夫。两人都是彼此地全部付出，她用湿热的舌头吻着他的，他解开她的罗裳，摸着那洁白亭亭玉立的乳头，躺下，合上宫闱，进入到她的身体，聆听她说给他一个人细碎的想念，挥汗之后相拥入眠。
雪后新晴，积雪大化，蒸发掉地面的温度，一阵冷风吹过，红梅枝叶痉挛似的抖动，上面的白雪窸窣地落下来。万历微微地冷战了下。
他从美好想象中从新抽离出来了。
＂朕与贵妃情归何处！情归何处？＂难道就这样接受别人的安排草草度过一生吗？人毕竟如同积雪，来过还是要走的，不如抓紧现在怜取眼前人，＂忍把浮名换作浅斟低唱＂，面对困难他或者想到了类似于海明威说过的那样的话＂人是不能被自己打败的！＂，他要与郑贵妃的温存，他要用几倍的爱填补童年心灵深处留下的那个巨大的黑洞。这才是属于自己的永远，他容忍不了大臣回家后肆无忌惮依红偎翠，上朝又处处联合上书反对自己的主张。他自己觉得活的很失败，做皇帝他已经心力交瘁，必须有一方面他要拿出男人的坚定和主见。他选择了不抗争，放任自流，用心经理好和郑贵妃的感情才能会感到一点男人的成就感。太子的选择上他再次输给大臣，从此在他心中永远埋下一根又细长又尖硬的钢针，直至他死去，从此他未有为朝堂上的任何事情太操过心。
刚才阴翳的天空又突然变亮了，太阳从一大朵白云后面钻出来了，照得整个世界绚烂多姿。只要你放得下，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深处红墙黄瓦的包围，也能有桃源的自得。
手中剩下的云鲵已经凉了，他唤了奴才重新给他加了热水，现在又是热腾腾的了，和刚才一样。他在热雾中仿佛看到了他和郑贵妃以后几十年的美好时光。渐渐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睡着了。他在梦中真的遇到了他和郑贵妃在一个春花烂漫的桃园捉打嬉闹的场景，笑声回荡在两个人的整个宇宙。
嘴角脸颊泛起微微的笑。
那一天起居官记录＂万历十五年，乙丑月二十三日，白雪新晴，帝京见白首鸦＂。
《神宗实录》写道＂万历十五年，乙丑月二十三日，陕西见饕餮（taotie)，稼作颗粒无收，百姓多食观音土，或多人相食，乱民以起。域外多倭寇相害＂。
＂自此，中华四百年间无宁日！＂我大学历史老师拿着推荐给我们的《万历十五年》一书说道。
咸大通三年作于京都地铁10号，4号线
明神宗
写于2013年
【注释】明神宗朱翊钧（1563年—1620年）明朝第十三位皇帝，明穆宗第三子。隆庆二年立为皇太子，隆庆六年，穆宗驾崩，10岁的朱翊钧即位，次年改元万历。曾30年不理朝政 ，有明一代自此衰微。此后中国之历史因万历十五年发生之小事，形成其妙的连锁反应——涟漪效应左右了后四百年的历史，萨尔浒之败，甲申之变，鸦片战争，中国一步步远离世界富强国家的范畴，直至今日，还未翻转，这一切都起源于万历十五年午后眼前看到的雪后景象“移掉的万历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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