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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蓝的天色映照远方起伏的绵山,粼粼波光的江面是含情墨绿色的眸子,怔望远飞的群鸟。江上又响起歌声。
江面上笼罩冷湿的雾气,曦光氤氲其中,像晨起的双眼,含泪朦胧望着世界。晨雾消散后,平静江面上泛舟行往,不时有几只商船路过。林冉正蹲江边浣洗衣服。两个木盆放在一边,头戴着轻柔的头巾,清瘦的身影,玉壁似的皮肤,水灵的眸子注视着手里的衣服,手上不停挥舞着,伴随着脚下踩着细石,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远方行使而来商船上发出滚滚白烟,铜墙铁壁似像城墙一样高大。
林冉立刻就被吸引住了,眼神直勾勾盯着它看。这船新奇!像雪山中燃烧的森森火焰,是高山巅上的人家。船在林冉旁边的岸口停下,放下甲板后,一群人乌央乌央地、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狭小的船口挤出,像挤牙膏一样,一股接着一股。林冉好奇打量着一行人:前面的领路人平常不过。但紧跟在后面的,无外乎都是金色碧眼,白纸颜色的皮肤,有的脸两颊上有白纸着墨似的黑点。一行人有衣着中山裝的,有的着衣西装,也有人穿平常衣物,但都提皮箱,穿皮鞋。自从外国人频繁来镇里,林冉的见识也长了。村里人说她是“见世面了”。但“见世面”的林冉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船。
人都着急下船。不一会下船的人就稀疏了,直至剩二三人陆陆续续下来。林冉目光再次被吸引住了,吸引住她的是一个青年。高挺的身子,墨黑色深沉的眼眸,像繁华上的夜空。乌黑的几缕头发正零碎落在额头,洁白无瑕的脸上,隐匿笑颜。正一蹦一跳、左右摇晃着行李从船上欢快走下。林冉正看地入神,呆呆望着,手里的木盆倏然落在地上,发出“砰”的响声。林冉吓一哆嗦,急忙拾起,再回望时发现,他也好奇望着她,打量这一切。林冉脸颊一红,抱着东西就跑回去了。
林冉一路小跑回家。到家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大口呼气。奶正坐着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如游龙般在布之间来回游走。奶见孙女老远跑来,扔下裝衣服的木盆坐下。此时正脸颊绯红,头巾不知跑哪去了,露出两个麻花辫靠在左右肩上。
她大口喘着气,奶看她这样,打趣她说:“林丫头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子了罢。”
“才没有,只是方才走得有些着急,气胀了才如此。”
“那教你说说,脸怎么红了。”奶笑得更欢了。
“奶莫要再取笑我了。”林冉抿起嘴,低下头,害羞起来。还生怕别人看见,把头別过一边。
“罢了,罢了。你舅今天要来,你父母早早就回家了,你也帮衬收拾一下罢。”
“好嘞,我这就去。”林冉在一边忙,一边回忆她舅。
她舅,闻名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江南茶行的老板,家财万贯的商人。人人敬称的“林老板”。唯一美中不足的,也只是膝下无儿无女,漂泊各处。这次不知百忙中为何回家。
天色傍晚。舅一手提行李,一手拿礼品,大步走进来。他一见人就笑,几近枯黄脸上笑出褶子。国字脸上戴着帽子,皮革箱子前后晃动。他把礼品放桌子上,金灿灿的包装犹如裹了薄薄一层黄金。不起眼的,一旁放着乡亲殷勤送的鸡鸭鱼肉。
“娘,我回来了。”舅大声喊。林冉跑出来,几乎不识得是谁,还是本能喊声“舅”。
“哎,你是林冉罢。长这么大了,都成大闺女了。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还出生没几个月呢。”他左看右看,思索了阵,嘴里嘟囔道:“长得还不错咧。”
林冉父母迎出来。舅客套话说了几句,饭就好了。
围在一起吃饭时,舅说:“林冉这闺女也老大不小了,你们打算她以后干什么?”
“这能干点什么,就这个地方,姑娘家的,也只能找个好人家嫁了。”她父亲低着低,像天边的飞鸟,长叹一声。
舅有些不满,说:“咱家辈里不就只有这一个独苗,我这个做舅舅的怎么忍心看着她说找个人就嫁了,我们还等着她养老呢,我这产业也不得让她来守着。”林冉一惊,嘴里咀嚼的动作立刻顿住了。林父也吓一跳,这破天的富贵到了他头上,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林父结结巴巴地反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咱家这辈不就她一个人,不给她不给谁。”舅说。林妈两眼放光,恨不得现在就让闺女认他当干女儿。林父怔地张着嘴,看一眼女儿,正呆呆坐着。祖母面色平淡,正有条不紊地吃饭。
“林丫头,快谢谢你舅。”他推林冉一把。林冉急忙要喊。
“你看看,你这又是做什么,一家人谢不谢的。”
“对对对,是我生分。一家人的,说什么客套话。”林父弯腰,笑弯了眼。
“既然要继承,那就得早做打算。今天晚上城东有一个晚会,是各地商人政客特邀来的。我带林冉去。”舅说。
“好好好,林丫头快点吃。吃完赶紧回去收拾一下。”林父催促道。
漆黑夜空下,璀璨华丽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潮流的喧嚣声在进入会所后戛然而止。悠扬的乐声回荡,触目皆是衣着华贵的名门望族。林冉穿着纯白的衣裙,像朵洁白的茉莉花。舅嘱托她在一旁位上坐着,便笑脸迎过去,熟络地和所有人打招呼。她端坐着,仔细观察。台子上歌舞升平,酒杯中的光幻彩夺目。她正四处观望,眼神在人群中游走。突然视线猛地与别人的撞上了。他正穿着橘黄色的西服一丝不苟,轻飘的眸子定住了,温润浅笑。像春天抚过芳草,鸟的鸣啭,天的湛蓝,花的点缀,一下驱走寒意,春暖花开。
他走来。林冉脸上蓦地染上浅浅的红晕。“小姐,请问你叫什么?”他说。
“林冉。”她说。
“嗯,是个好听的名字。”他答道。
“那你叫什么?”林冉问。
“我叫林之许。你以后叫我之许就行。”他说着,一边,舅用余光觑了一眼,顿了一下,急忙推下应酬走过去。
“你叫林之许罢。”舅问。
他也被这气势吓一下,平复后回道:“是,我叫林之许。”
舅立刻大笑一下,拍一拍他肩,“小伙子一表人才啊。”
“哪有,哪有。”他受宠若惊。
“那你们先好好聊,我还有事,你们完了叫我。”说后舅就走了。留下俩人干瞪着,一言不发。
片刻后,林之许问:“你多大了。”
“二十了。”林冉说。
“你平常你有时间吗?”他问。
“有。”她说。
“那我们去看电影罢。现在电影多,应该不贵。”他说。
“电影最近没出过什么新的了,大多都是老电影重拿出来,最后赚一把钱罢。”
“那可怎么办?我最近也没事做,宾馆里待着也是待着。”林之许低头看脚尖,揉了揉鼻子。
“那你明天来找我吧,来我家带你去看看。”林冉说。
“你家在哪,我明天早晨去找你。”林之许问。
“我家在......记住了吗?明天见。”林冉说。
“嗯,明天见。”
回家车上,舅喜笑颜开。“你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爹是美国外交大使。他刚从美国毕业回来,以后说不定在哪里高就。”他又接着说:“如果可以,你们两个在一起还真合适。”
第二天清晨,林之许早早就来了。林冉刚刚吃完饭,舅就把她推出来了。两个人一起漫步在街道上,昨晚刚下过一场雨,冷湿的气息弥漫着,天上蒙了一层白纱,石青的的石台随走动发出“嗒嗒”的响声,灰瓦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青苔,瓦下的白墙也在天空的映衬下灰蒙的,正在两边向远处伸展。两人缓步走着,林冉看:俊俏的脸廓,薄唇抿着,随着呼吸声,发出微微的颤抖。天空眸色暗淡,下起砭人皮肤的小雨,飘飘洒洒。两人向江岸边走去。
树环绕江边,零落散落几片碎石和枯木。稀疏的树叶在薄雨中青翠欲滴,灰的枝柯映得静寂。他们在一条大道上穿过树林,江于是呈现在眼前。
树林中的草木香,夹杂着冷湿的雾气扑面的吹来,光也朦胧在里面。江也远远朦胧在里面了,只能看到远方和左右无限地展长。走近,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身体随着鹅卵石的高低起伏着,像一连翻越许多陡坡的小丘。林之许跟在后面,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山的起伏,水的“泠泠”,江的平阔,她蓦地闯入眼前,为灰蒙蒙的天地染上颜色。
林之许跟在身后。凫鸟不时鸣声,那声音或近或远,一样朦胧在水雾里。路上只有两人。林之许看着她:清瘦的身影,圆润的耳垂,头发轻轻搭拢在后面,显得清新脱俗。她脚步轻缓,碎石上不出声音,青绿的衣裙微微摆动。背影在朦胧中勾勒浅画。
岸边停靠着一只木船。像一只箬叶,前后翘起,更像一个艾草叶。船被岸边的一个枯树捆着,安静待着。两人上了船,船身微微颤抖。两人在船上行驶。
“你怎么随便在岸边有一个船就开走啊。你说,要是让船夫看见我们俩偷他船,会不会气急败坏。”林之许说。
“不会,这一片人家我都认识。这我家巷子里的。天气这样,他不会来打渔。”她说。
“那你知道水妖的故事吗?”她问,随着她摇摆船桨,船迷失在迷雾中。
“水妖?什么故事?”林之许问。
“水妖啊,可是我们这最盛行的故事。”她又接着说。“传说中,在这片江里有一个上古的精怪,它能翻江倒海,能吞没万物,能控制水流。有一天,她化为人形,到江岸上来玩。”她神秘兮兮地看着林之许,缄口不语。
“后来呢?上岸后怎么了?”
“她上岸后来到人类的城镇,人声鼎沸,比平静的江面热闹,她四处望着,新奇地观察着街边小贩、楼台建筑。她拿着沉在江下金银珠宝,四处购买。一个四处卖茶的商人来到这片城里,人跻人里和她撞到一起后,两人志趣相投,很快就熟悉了。茶商带她到处逛,去过青楼窑子,也去过深山老林。她带茶商在江边四处看,细数江边的日子。”她顿了顿,接着说。
“有一天,茶商要外出赚钱了。他带水妖走,但水妖从没出过远处,便没答应下来。茶商于是在天黑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走了。”
“这男的真不是人,说走就走。”林之许说。
“还没讲完呢,你接着听。”林冉说。
“茶商走之后,水妖觉得无趣,也伤透了心。就又重新回到江里了。从此她喜怒无常,经常兴风作浪。尤其是遇到江边的小情侣时,总要掀起狂风大浪。遇到江上的小情侣时,总会制造漩涡,让他们陷进江里。”
“那你说,她会不会把我们卷进江里?”林之许说。林冉蓦地合拢嘴唇,大脑里思绪纷纭,缄口不语。
一会儿,她声音轻快些,说:“那应该不会。”接着说。
“水妖在江面上。有一天突然发现,有一艘船和茶商的长得很像。她怒火中烧,翻起狂浪打翻了那只船。她下去查看时,发现正是茶商,已死在里面。她气还没消,缓步走了进去,心里隐隐发痛,发现几十个木箱子上上的封条。她打开封条,金银珠宝映入眼前,上面放着一张不起眼的红纸,上面写到:水妖小姐,既然你不喜欢远行去看看这个世界,那我只能陪你在这里厮守终生了。从此,水妖再也没有兴风作浪过了,江面上也没有大风大浪了。”船迷失在雾里,两人迷失在对方的心里。
两人下船后就去林子里玩儿了。天空刚下过雨,泥沃的土壤上盖着落叶,松软像一张床。“你玩儿点儿什么,捉迷藏玩不玩儿?”她问。“玩,怎么不玩?我在这里倒计时,你去藏。”林之许说。“那你可不许偷看。”她说着,就跑开了。林之许急忙捂住双眼,开始倒计时。不知在林子里找了多久,才隐隐发现显露的衣角。“我找到你了。”林之许喊道。她一听,急忙向远处跑去,“发现了不算,抓到了才算,要不你说为什么叫‘捉’迷藏。”她说。“你耍赖,我都喊你了。”林之许说着,急忙追上去。“那是因为你蠢,谁让你这么远就喊出来的。”两个人你逃我追,一直到傍晚才回家。
林冉见他时,脸上不再泛起绯红。而是更亲切,更频繁。像她每天穿的衣服,几乎不离身。她已经适应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起去城里看电影,一起去城里买东西,西洋的新鲜玩意儿总是一茬接着一茬。林冉没事时也喜欢带他去山林中玩,听鸟缱绻的鸣叫,看山间的寒霜,见蔚蓝的天空。风吹向她,旋即又向他吹去了。所以有她在,连风都是温暖的,鸟语花香,春天提早到了,驱走寒冷的冬天。
要走了。
不知道是哪个政府,是北洋还是满清?但不变的是镇上的人越来越少,而大多数的人都是被抓去当兵了。外围的政府官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全撤走了。江面上,外国的船也越来越多,他们便不好往江边去了。渐渐的,城市里驻扎进外国的军队,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待在自己家里。街上只能看见来回游走的外国兵了。林之许打电话过来:“林冉,在吗?”
“在,怎么了?”她问。
“你现在赶紧带着你家人,到我楼下的公馆里来。你舅有钱,我带你们一家去外国。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杀人。”林之许急切地说。
“那我应该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奶奶年纪大了,根本坐不了船走。我舅的产业都在江南,一时也带不走。我爸妈在这里土生土长,到了外面儿什么也不会。”她字字斟酌,便缄口不语。
“那没事,你们人到都行,赶紧,快点儿!”林之许催促道。
“你不懂。我总不能这一生一世都靠你罢。你父母愿意吗?就算你父母愿意,但你们一家也养不起我们这么多人。”她又补充道。
“你忘了吗,在江边我给你讲过水妖的故事。你走就好,记得回来就行。我不留你,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八抬大轿娶我。”她说。林之许梗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远外,林之许父母正在楼下远远招呼他,汽车停在门口,万事迫不及待。
“好,那你等我,我一定回来!”
“一定?”
“一定。”
林之许走后,不久,日本开始屠杀。林之许认识一家没来得及走的美国驻华大使,使林冉一家到大使馆庇佑,才逃此劫难。
很久之后,日本军都撤走了。林冉常常到当初相见的岸边,望着远方渺茫。
一天,林冉照例来到岸边。远方传来震天的响声,一个男的正在甲板上招手。林冉认出来了,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口,只呆呆地望着。林冉想:其实,生死无所谓,我早就在你眼中看到了天涯海角。
渔歌声声,山远起绵。江边锣鼓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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