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问过父亲关于爷爷的生平,想写一篇他的故事,但是和众多想写的“大作”一样兴致勃勃的开了个头,然后不知所措的停留搁置。如果可以挑一个人作为我爷爷,我希望是木心老先生这样的。
认识木心还是通过陈丹青和梁文道,前者是去各种高校搞“阅读与青春”系列演讲,碰巧被我在网上翻到一听,真新鲜真喜欢。他从头至尾都在推销一个大家陌生但是异常可爱博学的老头儿——木心,我庆幸自己生活在网络资讯发达的年代,对谁感兴趣,只要潜心搜索总是能找到他的生平他的一切,但是木心我只搜到零星的一些俏皮、精巧但是不乏深度和态度的短诗。2013年我本身就是中了现代诗歌的毒,一读太喜欢了。在梁文道的“开卷八分钟”里也翻到他连续好几期都木心老爷子作品的推介和分析,学哲学的人分析一个人总是比较深入的,然后我就认识这个可爱的老头多一点了。直到去年邀约朋友一起去乌镇木心美术馆,去他生活的地方游历拜访,我就离他更近一步了。近两个礼拜,读完他讲诉的《文学回忆录》,我才够底气说,真想认他做我精神上的爷爷。
1982年陈丹青在纽约因缘际会认识了木心,两个人一聊就互相喜欢的不得了。丹青先生至今都说自己是没学问的人,因为大时代的悲剧造就,该读书的时候去了我祖籍地宁都那个穷地方做知青,因为自己喜欢,几乎是自学成才做了画家,牛逼,有那一代人的性格,狂妄但自醒。但是遇到脑子里肚子里浑身上下都是满腹经纶又机敏可爱的老头木心,丹青先生露了怯,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两人密集过往,剧谈痛聊、、、、、、我原本无学,直听得不知如何是好。”能想象丹青先生被木心老爷子拉着坐在纽约公园的长凳上侃侃而谈,但是无法搭上话,还被问"感觉怎样?味道如何?丹青啊,你怎么看?“脸上那种不自在不知如何回话的窘迫,但是丹青先生骨子里对牛逼的人是敬重服气的,觉得不能让自己一个人独享这份奇缘,于是召集是时在纽约混饭吃的同行画家一起认识老爷子一起聊天,然后众人皆茫然惊奇佩服。和这帮旅美的青年画家交谈几次后曾惊讶的说到“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句话不是高高在上鄙夷的语气,而是发自肺腑的痛心和惋惜,从老爷子这一句话足以见得新中国后各种运动造成的文化传承断档的浩劫是多么的恐怖。丹青先生那般人纠缠住老爷子不放,一定要他把满腹的学问倾倒出来。那是八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中的共识,大家都穷怕了,物质上能忍受,但是精神上的穷忍不了,看到文艺的口粮争相要抢,我曾经深深的憧憬和向往过这种精神上的饥饿氛围。最后,木心老爷子和这帮饿怕了的狼羔子开始在纽约各个人家开课讲“文学史”,其实就是给他们补课,他们称为“文学的远征”。这让我回忆起读《东周列国志》时,各个时期诸侯称霸讨伐,总是要师出有名,他们这帮人倒是狡黠,继承了这一传统。
这场“文学远征”,始于1989止于1994,而我正是在他们开始远征途中诞生的,哈哈,让我也学着我精神上的爷爷俏皮一下。丹青先生当时耳听手记,把课堂上木心讲的一五一十的记录成笔记,整整五大本,不得不佩服,讲的人和听的人和记录的人,都让人不自觉的敬佩,这是需要极大的热忱和毅力的。我能端着小板凳,依靠在他们的“课堂”门口“窃听”他们的聊天漫谈,真的算是自己作为后生的福分。现在我这个后生都自惭形秽,觉得不太懂得聊天了,更何况漫谈,漫谈是需要资本的,这资本就是知识的积累和人生经历的体悟,两者都极难获得,要两者都具备更是难上加难。读丹青先生后来整理校对之后成书的讲课实录,真的字字句句都隐隐约约跳出一个低哑苍老的嗓音。我打小就期盼有这么一个老者能谆谆教导自己,把自己带向某个远方。曾经小学好友王超的外公给我有过短暂的此等印象,因为我羡慕小学三年级的王超就一手漂亮的字,然后写起作文字句清丽婉转,让我这个同座那个心里痒痒啊,暗暗发誓要向其学习,榨干他,然后超过他。对了王超的外公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曾经站他旁边好生请教过,自己也学过几年。过了初中,和王超重复,学校竟然派我们两人参加县里的作文比赛,我得了奖,他没有,后来找到他初中写的作文一看,心里有点气,他竟然还是像小学一样的刻意营造出的“文艺腔调”,丝毫没有少年成长的气魄和见识,作为儿时好友,痛心。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就如同我上面的回忆一样,夹杂着自己的生平,动了感情,但竭力克制着,慢慢平息,然后又是闲适俏皮,要言不烦、三言两语的讲诉世界文学史上的各个大佬传奇的公案、是非、甚至野史绯闻,惊人的简单,叹为观止的扼要。上世纪三十年代末,适逢二战,国家到处炮火连天,不同于西南联大那帮走学逃学的师生来的悲壮伟大名头响,十三四岁的木心是躲在乌镇老家,读遍当时能到手的所有书,其中包括希腊罗马的史诗、生活,近代以来的欧陆经典,还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学。尤其是听他讲阿拉伯这个不毛之地曾经也有过文学的黄金时代,我羞愧不已,因为自己真的无知,脑子里只有目前伊斯兰教圣战分子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曾思考过他们的文学,他们竟然还有文学。这种读书心路和成长历程捆绑,我也大底相同,是孤家寡人,一个贪多嚼不烂的小屁孩惊奇的翻开一本一本可以到手的书,眼里冒着绿光,活活一个小狼崽子。木心在十三四岁时还和一个比自己大一二岁的湖州女孩通信讨论圣经,言谈举止之间隐隐透着少年的仰慕思服之意,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和我精神上的爷爷竟然如此相像,我那个年纪也和高年级的漂亮学姐写信了,用着超越同龄人的口吻讨论文学和生活,在不懂爱恨情仇的年纪倒也过家家般体验了儿女嬉戏的童真乐趣。木心后来去扬州见了那个姐姐本人,随后断了联系,见面之后可能失去了文字之交那份安适从容,失去了想象空间,会失望了,这是少年之愁。这滋味我也尝过,前年和我年少时通信的姐姐回来参加朋友婚礼,我先是惊喜后是失望,这个转变几乎就是阔别十五六年重逢之后一瞬间发生的,极其复杂。我甚至没有主动和她话当年,只是举杯时微笑点头示意了下,不过那位姐姐的老公看上去温文儒雅,高大从容让人信服。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还引用了查尔斯.兰姆的话“童年的朋友,像童年的衣服,长大了就穿不上了。”木心有这份自觉,作为他精神上的孙子,我也有这份自觉。回忆里的人,从不在现实中打扰。
我有点羡慕木心生活在民国传统的书香世家里,家人亲戚有文化的多,甚至家里的长工仆人都能对《七侠五义》这类话本精彩演绎,活像一个业余的说书人。那种文化气息及其活泼下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木心,渊博而寡淡,俏皮而健谈。而反观自己,就像金庸笔下的张无忌在跌下雪山后从白猿肚子里偶然获得九阳神功秘诀后,暗暗修炼,只图日后出人头地,可以报复心中不平,小气太多。读书读出戾气,也是环境和际遇造就。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里叶问说“我人生四十岁之前都是春天”,用来描述木心真的也恰如其分,但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一系列运动面前,他的人生陷入了一段漫长的黑暗,被囚禁过很多年,又活脱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带着不灭的希望,坚持到自由的曙光,身体力行的践行着尼采的信条“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所以我爷爷也是那羽毛鲜亮管不住的鸟儿。平反之后的他远渡重洋来到美国,继续读书,从台湾找到自己失去的三十年的文化给养。陈丹青在后来编辑整理文学回忆录里反反复复说,这个死不悔改的人,对文学的挚爱竟然到罪孽的地步,和他与世隔绝一般。读着读着,我也会惊叹,在我这个时代,竟然还存在这么一个让人惊叹的老头,家庭破败,亲人死去,壮年坐牢,花甲出国漂流,无儿无女,有的就是对艺术、对文学坚贞不改的挚爱。看着读着想着,都想嚎啕大哭一场。
大学二年级,因缘际会在南京重新认识高中的学姐黄鹂,她在南京最美的南京审计大学念的汉语言文学,一见如故,一谈倾心。那时黄鹂醉心于张爱玲和杜拉斯的文字世界,而我俨然还是刻意模仿着杰克伦敦笔下“马丁伊登”的形象,首先是阳光健谈,然后才是对文学世界的绵绵情意。我们互相漫谈互相影响,至今我读杜拉斯都是那种“吻在身上,催人泪下”的感动和挚爱,她本科论文就是以杜拉斯的为题的,还特地给我看过初稿,恳切问我意见。学习法律的我,哪里来的什么意见。回忆起那个时候动不动就去南审图书馆看书聊天侃文学的时光,竟然也是十足的奢侈和幸福,只是当时惘然。黄鹂本科毕业,深感自己不适合立马进入社会,想进一步在文学的世界做梦,竟然回到老家闭关一整年,最后成功被华东师范大学现代文学研究生专业录取,同年我阴差阳错考取公职,回新昌又是因缘际会在公交重逢,提起各自经历,寥寥数语,感慨万千,这就是我辈读书人的朴实经历。之与丹青先生和木心的相遇,竟然也有几分缘分的相似。所以读着文学回忆录,感情经历的跌宕起伏,总是想讲给懂的人听。可惜各自工作之后,一年难得相聚一回,不过今年再聚一定把这一套书强烈推荐给她。内心汪洋一片,总要找对人倾泻,这也是我爷爷木心教我的,哈哈。
读完《文学回忆录》,看看目前的生活中的众生相,心有戚戚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想从彼此身上榨取点情趣乐事,但谁都懒,不会耕地了,任由自留地长满杂草,末过头顶都快要遮挡自己的视线了。我呢,只能像木心老爷爷,皮一下,说几句俏皮话,然后背地里默默翻地耕种收割,年复一年。
题外话:今年,案头上的《天才之为责任——维特根斯坦传》,藏着十几年之久的《红楼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都有信念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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