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成长在那个火红的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农村,到边疆,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四海为家闹革命”,“为党的事业贡献一切。”这是革命人的口号,更是革命人的行动。无数豪杰志士为了祖国的建设,抛家弃业,把最美好的青春贡献在人民最需要的地方。这一切,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那是一个多么值得歌颂、值得怀念的时代啊!两眼紧盯着金钱的人,永远无法理解。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想这些豪言壮语,仍然令人热血沸腾、感慨万千。“文化大革命”开始,我虽然年纪还小,但多年的正统教育,使我终生不忘立志做一个有道德、有品位,远离低级趣味,对国家有贡献的人。
1981年春,我接到指示,停下《莒县陵阳河》考古报告的编写,参加兖州至日照石臼所新建铁路沿线的考古钻探。省考古所杨子范所长任领队,济宁市文物局也抽调业务人员与我们共同组成联合考古队,队部设在曲阜县招待所内。
春三月,我们由兖州出发,沿着兖石铁路设计好的路线,由西向东布点钻探。按田野考古钻探的基本要求,10米一个探位,打成“梅花桩”眼,发现“问题”,加密圈定范围,明确内涵。没有“情况”,则继续前行,一直探到日照石臼所。东线任务由临沂考古队完成,西线任务交给我们,在铁路路基大规模动土之前,务必探个究竟,完成任务。
我们的考古队男8人、女3人,一辆地排车载着被子、炉子、探铲,还有锅碗瓢盆。由兖州开始,经小雪、曲阜、金庄、泗水到泉林,所经之处,马车店、大队部、社员家、场院屋,都曾是我们的宿营地。扛着3米长的探铲,布眼在辽阔大地上,知道的,说我们是考古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打兔子的,把钻探用的探铲当成了土枪。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自己则一路下来一路歌,天天都是新环境,处处都有好感觉。
由春及夏,由夏到秋、又到冬,农历十月,我们的“家”移至在泗水县泉林镇。十一月初,接连刮了几场西北风,气温骤降至零下五、六度。由泉林向东推进,已开出去十六、七里路,干活来回跑已经很困难了,我们商量着向东再挪一个据点。
自离别泗水县城来这里扎营,已有一个来月,说实在的,泉林真让人恋恋不走。这里真美啊!处处泉水,处处山,山峻水秀,一派清明爽润、天上人间。更吸引人的,这里还有好玩的。
泉林镇5天一集,集上说书的、唱戏的,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样样俱全。邻村有一单身汉,50来岁,小时候“出花”脸上落下麻子,人们都叫他“老花”。没娶成媳妇,但人心灵手巧,板胡做得尤其好。每逢大集,他便背上几把板胡,边拉边唱,卖板胡挣点钱,养活自己,也图个快乐。不客气说,“老花”板胡拉得真不错,豫剧唱得也很专业。生旦净丑,一板一眼,行行入戏——拉得风生云起,唱得天旋地转。引得那些赶闲集的人一聚一堆,“老花”唱到哪里,他们则跟到哪里,一直听到散集,听到“老花”回了家。
我喜欢豫剧,当民办教师的时候还专门学过拉板胡呢,而且自己也曾动手做过两把。板胡声音高亢悠扬,明亮悦耳,我偏见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亮美的声音。所以只要一听到板胡响,立即就会兴奋起来。
“老花”的板胡音域宽厚,纯正亮透,比我做的好多了,我买了一把。要价3块钱,摸摸兜,钱不够,给了2块8,另加2斤山东省粮票。从此,考古队不仅有歌声笑声,还有了乐器声,这样一来,外人更猜不透我们是干什么的了。
刮了一夜西北风,早上起来,我与胡新立商量,还是去解放军那里求助,借辆汽车送送我们。见到了团长,一听是考古队的,满口答应马上派车,而且还抱歉说:“只有卡车,没有客棚。”我们听后,连连称谢,卡车也足足让我们高兴半天。
这一天格外冷,天灰蒙蒙的,凛冽的西北风嗷嗷地吼叫着,树枝被吹得噼里啪啦,掉得满公路都是。送我们的大卡车在公路上奔驰着,扬起满路的沙粒尘土,风一吹,打在脸上,向钉扎一样痛。大家捂着嘴、憋住气,谁也不说话。孔庆国穿得单薄,冻得直打哆嗦,抓住卡车上装篷布的铁圈梁拉起了单杠,企盼能在运动中获得一点热量。
好在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汽车停在公路旁平邑县地方公社供销社饭店门口,目的地到了。大家忙着卸行李,饭店的员工们看着这些男男女女,坐着解放军的大汽车,自己带着地排车,锅碗瓢盆一大摊,长长的杆子(我们的探铲)一大捆,一时摸不着头脑,猜不出是些干啥的。
送走了解放军,我吩咐大家往旅店里搬东西。同志们个个冻得鼻青脸肿,已经说不出话来。找到了房间,安顿下来,我急忙跑到供销社买来2斤红糖,3斤生姜。生着炉子,熬了一大锅姜汤,“命令”每个人喝两碗,不喝不行。考古队我年龄最大,不是领导胜似领导,完全可以“命令”所有人。
一番折腾之后,慢慢地大家才算缓过劲来,开始有说有笑,我也拿出“老花牌”板胡拉了两段。板胡一响,招来了几位女服务员,“哦,你们是剧团的吧!”
“是”,我高兴地回答。
显然,姑娘们高看我们了。如此,板胡拉得更响、更带劲,趁着高兴劲,索性来了两嗓:“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真是幸福无比,自豪无比,荣耀无比。
晚上,我们睡得很早,第二天早上起来,院子里已是白花花一片。哇,夜里下雪了,还夹杂着雨,不大,但很冷。西北风还在刮,我穿好衣服,出去看了看“情况”——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回来把新立叫醒,“这下完了,没法干了,估计连公共汽车也要爬窝。”我们原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派人去临沂考古队借点饭钱,汽车一停,大家只有喝西北风了。
新立说:“给饭店里商量商量,可以赊账吗?”
新立是济宁文物局派来的业务人员,一路上,我们配合得特别开心。他脑子好用,肯钻研,负责钻探记录与图纸绘制。更是一位社会活动家,再难的事,只要他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他一说“赊”,我心里似乎也有了底。
下午3点天转晴,风也停了,公路上已经有汽车来回跑了。活是没法干,于是我们几个来到公路上,随便走走,也算兜兜风。
地方是公社驻地,我们住的旅店旁有一个汽车站,不一会儿,一辆公交车停下,下来几个人,其中就有考古队的丁冲、钱道勋。丁冲兼任西线考古队的保管与会计,下车后,冲着我们就嚷:“我在这条路上(曲阜至临沂)来回跑了三圈,就是找不到你们的人影,还以为你们蒸发了呢!”
我们曾捎信给他要经费,他这是给我们送钱来了。
一是钱来了,二是伙计们也有一个月没见面了,那个高兴劲可以用“手舞足蹈”来折腾。
第二天天气尚好,新立带着队员们去工地继续干活,要去的探点是泉林之东李岗子村,也就是我们在泉林站的最后一个探点。李岗子村归属平邑县管,距地方公社50多里路,因此只能乘公共汽车。一早,他们就出发了。
不知道是吸了凉气,还是姜汤(含红糖)喝得太多,我的老胃病又犯了,一夜里疼疼叽叽,翻来覆去没怎么睡,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公社医院。
这一天,我算是会偷懒的幸福人。
新立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我站在大门口,看着他们扛着探铲从西边公路上走过来,个个精疲力尽,无精打采。想他们在地里站了一天,中午停下来啃点馒头咸菜,估计连水也喝不上。周围山岗上灰茫茫一片,见不到一个人,除了嗖嗖的西北风,整个世界就像死了一般。
考古队的3名女战士——小董、小杨、小孔,小孔年龄最小,只有十六、七岁。人长得白嫩,初中刚毕业就出来工作,想帮一帮母亲。她走在队伍的最后头,临进屋门口时,我看见她眼里含着泪。
“哭了,小孔?”
“哪里!风吹的。”她苦笑着回答我,我也不好再说别的。
晚饭依旧是面条。等面条煮好吆喝大家吃饭时,没有一个愿意动弹的,有的干脆躺在床上睡着了。好不容易把大家叫起来,面条已经烂成一锅粘糊糊了。新立说:“庆国、小董、小孔都在发烧。”这下子我俩没了主意,眼对眼相互看了半天,唯一的本事就是劝他(她)们多吃点药,早早休息。
第二天是“大寒”,是看大门的刘老头告诉我们的。“大寒”在当地有“吃寒羊”的习俗。“吃寒羊”是啥意思?我们没心事管它——反正自己也没羊吃。然而需要研究的是,“大寒”对于考古队的意义。
从春天开始,考古队员们有过中暑,喝点凉水就行;有过扭伤脚,贴上膏药就好;也有过雨水激着,那就更简单了,擦干了便是。一路走来,一路快乐,丁冲的故事,钱道勋的玩笑,夏义勇的诚肯,冯衍秋的认真,胡新立的张罗;还有小董、小杨、小孔三女士的活泼开朗,勤快能干……他(她)们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走到哪里,哪里一片欢声笑语、生机勃勃。考古队除有“干革命志在四方”的豪言壮语,更有大家正在燃烧的青春火焰。差不多的年龄,差不多的性格,相互关照,情投意合。可以说,没有让大家犯愁的困难,没有挡住同志们前进的火焰山,怎么“大寒”就把人统统撂倒了呢?!
有人说:“二十四节气”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外的第五大发明,我赞成这一说法。我们农村人讲:“年纪不饶人,节气不饶人。”又说:“春种,夏耕,秋收,冬藏。”“冬藏”不是单纯地藏东西,而是“物藏,人也要藏。”这是大自然规律给北方人设的警戒线。
考古队不仅没有“藏”,反而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越干越勇。我们还计划着春节探到临沂,与东线人马会师,喝场痛快的会师酒呢!我们有姜汤和面条,还有板胡与豫剧,更有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们什么也不怕。这下子可好,老天不怕你嘴硬,节气一到,立即兑现:接二连三的病倒,房间里再也没有笑声。我认真地看了看病号的脸,他们的脸都已经变了形。
在地方镇又住了四、五天,也没正常上工地。一天,济宁文物局来人,通知我们撤出工地,回曲阜休整。
一辆卡车把我们连人带物拉到曲阜颜庙大院里。
颜庙大殿名“复圣殿”,殿东北角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不知什么人在这里建了两排平房家属院。房子建好很长时间了,但没人敢搬进去住。据说国家文物局有指示,古建筑群内不准搞新建筑。兖石线考古队的领导瞧准了好机会,为节约经费,便与曲阜文管会的领导协商,让考古队临时住一住。
那时曲阜“三孔”还没有对外正式开放,颜庙内只有四、五位看门值班的人。一天到晚,院子格外宁静,除了参天的古柏树上鸟儿在叫外,掉片树叶儿也能听得见。我们住的小院设计得一院一户,家家独立,精巧实用,可谓院中院、静中静。
省考古所的“领导”来到曲阜,又是给我们开会,又是给我们发工资,我们简直成了“圣人”,大家都说:“给个皇帝也不换。”开会的“领导”说:圣人也好,皇帝也好,牛该吹的吹,活该干的还得干。下一步,整理田野钻探资料,坚守第一线,春节不放假。
我请了假,先回了趟家。老家邹县,离曲阜不远。家里有老祖母、父母亲,还有夫人在农村教书,儿子一岁多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在外边虽然热闹,但不时地还是想起家。那时候,想归想,说不出口,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随随便便想家呢!本人政治上没有什么追求,但对做人的格调还是很讲究的,所以即使想,也不说,装作没想。
颜庙工作站内,炉子生得呜呜响。考古队员按照新的作息制度,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新立整理钻探图纸,一卷又一卷,好大一箱子。我整理钻探记录,编写《兖州——李岗子铁路考古钻探报告》。此外,还抽点时间看看书,练练毛笔字。傍晚则走出颜庙大院,到街上散散步,看看行人,也让行人看看咱。总起来说,轻松又充实。
农谚说:“小寒、大寒,打春,过年。”大寒一过,离年就不远了。
这一天,我正在屋里修改稿子,院墙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鞭炮声。鞭炮一响,年味也就有了,在我们老家,已经到了最忙活的时候——杀猪、过油、蒸馒头,我小时候的年,都是从鞭炮响正式开始的。
宋秀田进屋来提醒我,“赖兄,过小年啦!”
“不干了,过年!”其实,我早已心不在焉。
放下手中的笔,说:“考古队也要样正地过年。”派孔庆国出去买了几张大红纸来,我们也要贴上美丽动人、快活祥和的春联。
贴春联是中国人过年标志性的一件事。无论南方北方,也无论富人穷人,过年即便吃不上饺子,也要贴上春联。红纸黑字,图个吉利,今年过得好歹另说,重要的是期盼明年有个好兆头。
我小时候,每到年关,年年脱不了要帮村里“三爷”裁纸、叠纸、铺纸写春联。老人家是位私塾先生,写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字。解放后划成了地主成份,但村里人没有敢欺负他、不尊敬他的。原因一是家族大、辈份高;二是有文化,三里五村的识字人,基本上都是他的学生;更重要的是人好、品高。因为排行老三,人人都尊称他为“三爷”。
我家是外来户,爷爷是位手艺人,十六、七岁跟着曾祖混济南,承包饭馆,父亲、叔叔都是济南生、济南长。爷爷挣了点钱,托亲戚在村里买了十几亩地,解放后土改,爷爷心疼血汗钱,带着全家回去盯着,生怕别人分了他的地,一来二往,也就成了村里的社员。父亲五十年代初参军去了部队,家里由爷爷主持着过日子。三爷喜欢下象棋,正好爷爷的棋下得也不错。据他说,在济南凤凰山、标山一带,能赢他的人不多。就这样,三爷与爷爷成了棋友,农闲时节,他俩没有一天不玩棋的。我年幼,站在一旁看,同时兼任他俩的“小跑堂”。耳濡目染之下,棋没学会,染上了书法的喜好。一到晚上,点上煤油灯,这边二位老人下棋,那边便是我练字的地方。这样,三爷(按村里辈份,我该称他“三老爷爷”)便成了我的书法老师。虽然不能常年坚持,但村里没有第二个像我这样喜欢写字的孩子。所以一到春节,三爷写春联,我便是他唯一的书童。
三爷与爷爷都过世多年了,当孔庆国裁好红纸舖在桌子上,准备动笔写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二位老人的形象。三爷之乎者也,满腹的文章,无论给谁写春联,都是根据人家的景况现编现写,工整对仗,风趣开心,而又无不带着喜气。至于“爆竹声中一岁除”之类的旧联,他从来不写。
此时我拿着笔,心里酸酸的,站了一会儿,又放下,半天没写一个字,思绪就像涌来的潮水,再也离不开二位老人。我走出小院,围着“复圣殿”台基来回转了三、四圈,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直到晚上,一个字也没写成。
第二天早饭后,我来了兴致,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两句话:
“四海为家没有家,一年到头不是头。”
一张红纸从中间裁开,上联用隶书写,下联用魏书写,擘窠大字一遍成功。贴在小院门墙上,十分醒目。缺少横批呀!没关系,补上就是:“今日过年。”是用楷书写的。
事实上这年春节我们还是放了假。腊月二十七,济宁宫局长来考古队,让我们锁好门回家过年,有事随时通知。
春节过后不久,国家文物局的一位领导来曲阜考察“三孔”,为对外开放做最后的准备,颜庙当然也是必看的地方。省文物局台立业先生全程陪同,早上9点,他们进了颜庙大院,走东路,不一会儿便来到“复圣殿”东台阶上。
站在这里,眼睛随便一撇,便看见了小院门口的春联,字大纸红,特别醒目。不知怎的,这位领导竟然下了台阶,径直走到小院门前,端详起春联来了,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考察,忘记了身边还有五、六位陪同。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台立业先生吓坏了,五七年他曾被打成右派,二十年的折腾,他最怕这样的事。什么“一年到头不是头”啊,这不是牢骚吗!此时的台先生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解释:“考古队年轻人瞎写,什么也不懂,领导别介意。”随手把春联扯了下来。
几天后,台先生回到济南,还把这件事认认真真向局领导作了汇报。领导怎么表的态,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直到两年后的1983年夏,我从省考古所调到省石刻馆后,才有机会回到济南——我的新工作单位。
兖石铁路考古两年半,留下来的故事用我们的地排车拉,足有两车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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