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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 | 《黄鹤楼》之一:七律第一是如何炼成的

读诗 | 《黄鹤楼》之一:七律第一是如何炼成的

作者: 胡爸爸的通识课 | 来源:发表于2020-02-09 11:23 被阅读0次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的《黄鹤楼》享有盛名,诗写得好当然的首要原因,但两个人的助攻也很重要。一位是宋朝的严羽,他的《沧浪诗话》是中国古代影响力最大诗歌理论著作之一,其中说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这就是《黄鹤楼》唐人七律第一头衔的来历。

    另一位是李白。说到崔颢的《黄鹤楼》,必定要提李白的轶事:李白登黄鹤楼,诗兴大发,忽然见到崔颢的提诗,不禁叹道,“眼前有景题不得,崔颢提诗在上头。”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典故,就感觉有点怪怪的,尤其是前面还有两句: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这样的打油诗实在不像诗仙的手笔。但即便是附会,也算附会的有点道理。因为崔颢题诗之后,李白确实到过黄鹤楼,也确实未在此赋诗,倒是后来在金陵凤凰台题诗一首,据传就是要与《黄鹤楼》争胜。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昔人已去,这些笔墨官司永远也没个定论,但不可否认,《题金陵凤凰台》有很明显的模仿《黄鹤楼》的痕迹。被诗仙模仿,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于是崔颢的《黄鹤楼》又罩上了一层光环。

    今天,我们就借着对比两首名作,来看看崔颢的《黄鹤楼》到底好在哪里。

    崔颢的首联和颔联,黄鹤一词连着出现三次。李白的首联,“凤”字连续出现三次。这是模仿痕迹之一。诗词中,尤其是格律诗,出现重复的词是不多见的。从诗意上看,重复用词显得呆板,令诗句读起来不流畅。从格律上看,格律诗讲究对仗、押韵,重复用词与对仗押韵天然是有矛盾的。因此若非佳句天成,诗中连续出现重复词是诗词的大忌。

    而这两首诗正是佳句天成的经典范例。两首诗都巧妙利用了被吟咏建筑的名字,在黄鹤楼上咏黄鹤,在凤凰台上歌凤凰,这理所当然嘛。而且黄鹤与凤凰的意象紧扣诗歌的主题和氛围。鹤与凤凰都是中国神话中与仙界有关的禽鸟,仙人、仙乡,这都给人缥缈朦胧、求之不得、委婉惆怅的感觉,这正是两首诗想要表达的情绪。黄鹤与凤凰由于切合了诗歌的主题,因此它们的重复出现不仅不让人感觉拖沓突兀,反而觉得行云流水,朗朗上口。类似的还有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再看诗歌的韵律节奏。两首诗的首联颔联都是怀古,黄鹤、凤凰意象的重复出现,推波助澜,把凭栏怀古、委婉惆怅的意境烘托的极为充分。颈联都是写景,目光角度从昂首远眺黄鹤、凤凰变为俯首眺望楼下、台下的江景,诗歌节奏也由追思怀远的高扬转为和缓。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虽然我是南京人,也很喜欢李白的诗,但公平的说,崔颢这句诗意确实驾乎诗仙之上。晴川、芳草、汉阳树、鹦鹉洲,这都是客观的景象,而“历历”“萋萋”的加入,立即让这些客观景物笼上了一层主观情绪,与前后文的意境完美结合在了一起。

    更何况,有些词本身就是自带意象的。芳草是诗经和楚辞中非常经典的意象,用以比喻君子、美人。“蒹霞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诗经-秦风-蒹霞)“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楚辞-离骚)。鹦鹉洲,得名于三国时期的祢衡,祢衡是狂士,曹操刘表都不能容他,把他派给江夏太守黄祖,武昌就是黄祖的地盘,据说祢衡在武昌江心洲上赴宴时写下名篇《鹦鹉赋》,祢衡后来为黄祖所杀,葬在江心洲,后来这个江心洲就被称为鹦鹉洲。而鹦鹉洲也就成了后来文人感慨怀才不遇、命运坎坷的一个重要意象。所以崔颢这个颈联,虽是写景,但实际上带着非常浓厚的主观意象。相比之下,李白这幅纯写景的颈联就逊色不少。

    尾联。“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结句都结在一个“愁”字。但崔颢的愁是发散的愁,“日暮乡关何处是”,夕阳西下(注意颈联的晴川历历,显然诗人已经在黄鹤楼是徘徊留恋了大半天),落日余晖映照在江上,薄暮冥冥,雾霭茫茫,归乡之路在何方?思之令人惆怅。好像写的是乡愁,但前面说过,芳草、鹦鹉洲的意象显然与乡愁是不相关的,而与洁身自好的君子有关,与生不逢时的喟叹有关,与无法实现的理想有关,是这些感慨和失落化为结句一个“愁”字。不着痕迹,说尽古今多少愁。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的愁就显得太具体,浮云蔽日,长安不见,让人一眼看出这是说奸臣当道,遮蔽圣意,忠良被贬,难达上听。诗歌的妙处就在于朦胧、暧昧,要想具体、详细、精确,有小说有论文。优秀诗歌的厉害之处就是能用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描述,说出读者隐约能感受到,却又表达不出来的情绪和感觉,一经诗人点破,我们立即有了共鸣: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自己怎么说不出来?而诗句太直白,意象太具体的话,就不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阅读满足感。李白的尾联已算标准之上,但相比崔颢,仍显具体和浅白了些。

    严羽的《沧浪诗话》品评历代诗歌:“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据说羚羊晚上睡觉时,用角把自己挂在树上,则敌人难觅其踪迹,这种传说被严羽用来形容创作中的灵光一现,难以用理性和逻辑去解说。类似的,他还用“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来形容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空灵玄远的诗境。

    正是比照这样的标准,严羽将《黄鹤楼》评为“唐人七律第一”。而通过与同为唐诗名篇的《题金陵凤凰台》逐联对比,我们也公允的认为《黄鹤楼》确实技高一筹。作为盛唐诗歌的翘楚,《黄鹤楼》名副其实。但“七律第一”这个头衔其实是有争议的,这个话题我们另起一篇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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