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兴聘
“看到那个年轻的面包师傅在做面包么?”
“嗯,看到了,怎么了?”
“他是这家店老板的儿子,他手里做出来的法棍,口感是正宗的。”芷芸小姐一边用手掩着朱唇一边向身边的张先生低声解释:“就连他们店里的面粉用的都是图瓦尔河谷的小麦,每个月从货轮运来的。这样的一团面粉,他得揉上两刻钟,一分钟不少,一分钟不多,再加上他的手艺,口感刚刚好。”
张先生听得出神,一边定睛看着一边微微点头称赞。
不远处做面包的年轻师傅似乎并没有被这对男女的小声议论所打扰到,他气定神闲,双目似水,手上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细腻缓慢。片刻,麦香散发出醇厚的气息已经在他手中向四周散开,馋的人心神不宁,直咽口水。而此时他也发现了不远处的芷芸小姐和张先生在看着自己,放下手中即将完成的面团,他礼貌地冲两人笑了笑并以法式的礼节微微的鞠了一躬。
“这还不是重点。”芷芸小姐补充道。
“哦?”
“重点是这位师傅曾经去Tour d'Argent(巴黎知名餐厅)进修过,学了一年多的西点。不要看他年轻,全上海,哦不,全中国,只此一人。”
“真的?”
芷芸小姐微微笑了笑,端起面前的水杯,轻轻地唑了一口,点点头。
张先生看着不远处貌不惊人的面包师傅,眼神里透露出的一丝惊奇尽显无遗。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这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外滩霞飞路上的这家西餐厅里,人烟稀少,门可罗雀。这是一家刚刚开业不久的新店,经营着正宗的法式西餐,不过对于大多数本地人而言,这里完全不是他们企及的地方。1939年秋天的上海,大多数人每天醒来的梦想不过是一碗暖胃的阳春面而已。奢华的西餐,精致的灯烛,操着正宗法语的侍者,这些都离眼前的生活太过遥远,也和这乱糟糟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然而,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总有一些人过着与大部分人不一样的生活,他们也会关心时局,关心战事,但这并不是他们的全部,他们会选择在空闲的时候寻找一份惬意,暂时逃避眼前的一切,张先生和芷芸小姐正是这样的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了下来,餐厅里响起了优雅的音乐,那是法国南部有名的曲子。芷芸小姐托着下巴,跟着曲子的节奏轻轻的哼唱着,张先生并没有哼唱,他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你今天真漂亮。”张先生看着对面的她突然说。
沉浸在音乐中的芷芸小姐回过神,她发现张先生正在仔细端详自己,于是脸颊一红,微笑着回了声谢谢。
“张先生今天没有给学生上课吗?公文包都没带。”芷芸小姐试图转移话题,当然,她更想转移的是张先生的注意力,张先生的眼神一直游走在自己身体的每一处细节,这让她感觉有点不知所措。
“今天?哦,今天下午我专门休了假,没有去学校。”张先生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
芷芸小姐点了点头,还没等她回过神,张先生又补了一句。
“当然,休假主要还是为了今天晚上的这次见面。”
说完,他又托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芷芸小姐。
眼前的这位张先生,自称是上海同文书院的教授,留学法国的海归。而在他面前楚楚动人打扮时髦的这位芷芸小姐则是上海滩出了名的海归名媛,碰巧的是,她当年的留学地也是法国,今天,是他们俩的第二次见面。说起他们两人的相识,也就是初次见面那就要追溯到十多天前的一次社交酒会上,一个意外的机会,张先生在友人的引荐下认识到了芷芸小姐这位都市丽人。在那次弥漫着浪漫气息的酒会上,几杯红酒下肚的张先生第一眼见到芷芸小姐,就已被对方精致的容颜和优雅的气质打动的如痴如醉。而当芷芸小姐走过来和他推杯换盏的一刹那,勾人的眼神和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早已让他沉沦。一曲交际舞后,两人坐到一起聊了起来。张先生发现,和自己身边的大部分女人相比,芷芸小姐不仅有着出众的外表,更关键的是,她优雅的谈吐和与精致的品味让他体验到之前从未体验到的感觉。
那天晚上匆匆一别之后,他就如同失了魂魄似得,脑子里全是芷芸小姐的影子。之后的几天里,他主动找到了那位引荐的友人,打听到了芷芸小姐的家庭情况及生活背景,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联系方式。一个雨后的下午,忙完事务的他拨通了芷芸小姐家里的电话,简单寒暄之后,他以共同留学法国的名义,约对方第二天一起吃饭叙旧。本以为芷芸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不会这么快答应他的邀约,但让他感到意外的,芷芸小姐在稍作迟疑后,爽快的答应了他的邀请,于是就有了这第二次的见面。吃饭的地点是芷芸小姐自己选的,她说,要让张先生在上海感受一次最纯正的法式西餐。
“二位久等了,这是开胃菜,Je vous en prie。”
侍者走到他们身边,放下餐盘,礼貌并小声的说了句法语,示意二人请慢用。
“merci。”芷芸小姐礼貌的回复了侍者,并付了小费。
侍者感谢过之后帮他们把醒好的红酒倒入酒杯,鞠躬转身离开。
“咱们都在法国生活过,所以我今天选了这里,算是对过往的一丝怀念吧。”芷芸小姐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整理面前的刀叉。张先生端起酒杯,透着红酒摇曳的晶莹他看到芷芸小姐精致的脸庞和淡雅的欧式装束,心里又是一阵悸动。
“干杯。”他微笑着把酒杯举向对方。
芷芸小姐没有举杯,只是微微笑着,张先生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先生在巴黎待过多久?”芷芸小姐拿起餐具若无其事的问。
“三年,兰斯大学,法律政治专业。”张先生端着酒杯自信的回答。
“今天的主菜是法式牛排,在法国,它最好的搭配就是这瓶产自波尔多地区,七年以上窖藏的红酒。”说完,芷芸小姐端起面前的水,轻轻抿了一口。
放下水杯,看了看张先生说:“一般而言,前菜配红酒这样的吃法会破坏牛肉的口感。”
“想不到小姐不仅对法国文化有研究,对法国美食也有了解。”
张先生一边放下酒杯一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想着自己那些年还是个穷学生,没有那么多接触西餐的机会,就不再好多说什么了。
芷芸小姐看着面前略显紧张的张先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并招呼张先生品尝前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张先生曾经提起过自己的家世。和芷芸小姐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不同,张先生说他来自苏北的乡下,父母只是普通的富农,靠兼做一些小生意维持生计。张先生说他的发迹完全靠的是个人的努力,多年前,他从家乡县城的私塾一直考到了国立中央大学的政治系,在这里他获得了系主任的赏识并得到公费留学法国的机会。在法国,他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最终完成学业的他回国谋了份教师的工作。
“您好,这是您点的法式面包。”侍者端来刚刚出炉的法棍。
“尝尝吧。”芷芸小姐笑着对张先生说。
张先生点点头拿起面包,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着,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芷芸小姐,生怕自己在芷芸小姐面前再出洋相。他听友人说过,芷芸小姐家境优越,家族是做纺织品出口生意的,从小她就被送到法国学习,对于法国文化的了解程度高出自己这个穷留学生不知多少倍。
“味道是不是比较特别,好像有一种被海洋气息浸过的麦香味。”芷芸小姐问。
“嗯,是的,的确不一样。”
其实张先生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口中的面包似乎与平日吃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但他还是展现出一份很享受的表情。
“张先生是吃不惯吗?”芷芸小姐半开玩笑的问。
“不是啊。”张先生笑着,说完他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吃的太快太急,有点噎住了。
“干杯。”看着气氛略有尴尬,她端起水对张先生说。
张先生笑着端起红酒,又喝了一口。
芷芸小姐看了看:“这酒也是店老板专门从法国运过来的,私人酒庄藏了七年,据说每个月只卖10瓶,希望先生喜欢。”
“芷芸小姐真的太客气了。”
张先生一边笑着说感谢的话一边侧眼看着酒瓶上面的文字,或许是太久不接触法语吧,酒瓶上的文字他大都几乎已经看不懂了。
“先生小姐,你们的主菜法式牛排好了。”侍者端来牛排。
两人点点头,侍者放下牛排锅,帮两人整理餐具和餐巾。
“哎呀。”
芷芸小姐的一声娇喘惊醒了还沉浸在陌生法文中的张先生,他抬头望去,只见侍者在整理餐具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芷芸小姐桌旁的罗宋汤碰倒,汤汁溅到了芷芸小姐裙子边。
“怎么搞得!你个小赤佬! ”张先生顿时就生气了,一拍桌子对着惊慌失措的侍者斥责道,同时他还忙不迭的拿起自己的餐巾帮芷芸小姐擦裙边。侍者此时吓得已是惊慌失措连声道歉,倒是芷芸小姐显得没那么慌张,她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一边自己擦拭裙边一边笑着谅解了侍者。
“我去洗手间一下。”芷芸小姐站起来,拉着自己的裙边对张先生说。张先生忙不迭的询问是否需要自己帮忙,但芷芸小姐微笑着说不必了,而拿起餐巾转身离开了座位。
侍者收拾完桌面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离开餐桌,而张先生放下自己的餐巾看着芷芸小姐提着裙子走远的倩影,心里突然莫名的更加波澜。芷芸小姐婀娜多姿的身影,如瀑一般的秀发,再加上一身典雅的衣着,使得本就凹凸有致的身材更加诱人。他一眼望着芷芸小姐渐渐走远,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
在座位上独自坐了一分多钟,他突然觉得还是得去卫生间帮芷芸小姐擦擦,还是得有点绅士风度的,想到这里,张先生又拿起自己面前的餐巾起身离席。然而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肚中突然一阵绞痛,他一把扶住面前的椅子,喘了口气,心里念叨着会不会是自己的老毛病心绞痛犯了,从内衣拿出药吃了两片后,他发现自己此时头上的汗水已如雨下。
他想拿餐巾给自己擦擦汗,确保自己的仪表不受影响,但却发现自己此时的手已经不再听使唤。他想向前走或是再次坐下了,又发现腿已经动不了了。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吃力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红酒瓶,皱了皱眉头。忽的一口鲜血喷出来,他倒了下去……
有人晕倒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周围人们纷纷涌了过来,有的施救,有的大声呼喊,更有的打电话报告巡警,不大的西餐厅里顿时乱作一团。当然,这些人群中再也找不到芷芸小姐的影子,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巡警和救护车十几分钟后来到了这里,所有在场的人被控制在餐厅里不得离开。拍照、问询、搜索、一切都在巡警的指挥下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然而没有人发现的是,餐桌上的那瓶酒在慌乱中不见了踪影......
餐桌上的牛排还滋滋响着,并散发出诱人的黑胡椒香味,一旁的白烛还剩大半根,看上去依然显得那么温馨浪漫,墙壁上精美挂钟的数字也似乎没有变化多少,只是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张先生此时却已经一动不动,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的样子。
两天后,在南京开往西安的一列车厢里,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女子托着下巴拿着一份《中央日报》报纸在仔细翻看着,在她对面坐着两位同样年轻的男子,一胖一瘦。
“死了。”她小声的说,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波澜不惊。
对面两个青年看着她,其中一个拿过她手上的报纸,两人凑到一起仔细翻阅,只见在此版的下端有一则不长的新闻。
“汪主席前侍从、淞沪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刘杰因病意外去世”
“用张玄清这个留学教师的身份做伪装,骗得过军统的人,可骗不过咱们啊。”女青年低声笑着说。对面的两个青年此时还是不说话,对女青年做了一个小声点的手势后把报纸收了起来。
“我听说他用这招,已经先后得手了上海滩十几个女青年,其中有一个还因此跳了黄浦江,哎。”瘦青年感叹道,一边说着一边在手上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沪江大学校徽。
稍胖一点的青年也搭腔:“咱们这也算一举两得,既为民除害,报了他屠杀 爱国青年的仇,也为那么多感情受害的女青年们除了一个祸害。”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话说,他真去过法国留学过吗?”女青年突然幽幽的问。
“或许吧,谁知道呢。”瘦青年耸了耸肩膀,说完把自己手上一直把玩的校徽装进自己内衣的兜里。
火车一路向西,隆隆做响,车上人来人往,显得很拥挤。没有人注意到车厢里这三个面相尚显稚嫩的年轻人,更没有人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芷芸小姐,咱们快到站了。”瘦青年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对女青年开着玩笑的说道。
女青年看了他一眼,露出她标志性的淡淡笑容。
火车过了潼关,离西安城越来越近了,然而没有人知道,即将抵达的西安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三人的终点在西安以北,一个叫延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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