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春回大地
芸婶儿第一次进驻二舅家,做他家的半个女主人时,是得到左邻右舍的支持的。
隔壁的大妈大婶们拿来了自己的扫把和铁刷子,帮芸婶儿把二舅家院子里的杂物规整好,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房间里家具抹了一遍,把厨房里锅碗瓢勺擦得亮晶晶的,然后,有人把自家院子里的小葱拔了几颗,还送来一包十三香,等二舅收工回到家里时,发现干净整洁的院子里,葱油饼的香味在四处飘荡……
二舅心里一热,心底的喜悦像泉水般涌了上来。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屋里有个女人的滋味。
二舅是个苦命的男人,小时候因为一场医疗事故,他在一夜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变成了一个瘸子。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差点要了二舅的性命,他绝望地在自家的破院里望着天空傻看了三年之后,才慢慢接受了已成残疾的事实。
接受了现实的二舅,学会了木匠的手艺,从此,他靠做木工来养活自己。
二舅的生活是孤独的,除了抚弄木头,他很少跟人交流,虽然他能养活自己,可是因为身体的残疾,爱情和婚姻不曾光顾过他。
现在,二舅已经人到中年,却依旧是孑然一身,也没跟女人打过交道。
直到他遇见了芸婶。
芸婶儿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生了儿子没多久,老公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毫无征兆地,他身体的每一神经突然紧绷,渐渐佝偻得像一个蜷缩的大虾,不仅什么活也干不了,甚至连走路也走不动了。
于是,这个倒霉的男人就只能终日躺在炕上度日,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云婶儿的肩上。
没想到,屋漏偏逢连阴雨,有天,云婶的儿子在山上割草时,从石崖上掉了下去,因为需要手术,而云婶儿家又没钱,她于是便披头散发地,在村里挨个跟人磕头作揖,求人借钱救救她儿子。
可是,山村人家,谁家都过得紧巴巴的,她家的偿还能力又摆在那里,谁肯拿钱出来啊?她借遍了全村,也没筹到几个钱。
等她到了二舅家时,二舅二话没说,就把钱借给了他:
“孩子的命比啥都要紧,你拿去吧。”
云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她抬头看他时,在他脸上看出了比庙里的佛像更真的慈悲,她千恩万谢后,揣着钱跑了。
云婶儿的儿子治好了。
二舅成了芸婶儿家的恩人。
“你带着孩子,去给木匠磕个头吧,钱咱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上,但是话必须跟人家说明白。”
芸婶儿带着儿子来到了二舅家里。
这时,她才认真打量这个光棍的家:房间里的东西很凌乱,家具上落满了灰尘,衣柜敞着门,没有拆洗的被子和衣服凌乱地堆在一起,桌子和墙上都空空地,没有任何摆设,就连照片也没有一张。
她心疼地看了他一眼,想:这没个女人的家,哪像个家啊!
回家的路上,她就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明天,我得给他拾掇拾掇去!
晚上,当她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公一说,他说;行,你去吧,反正咱也没啥可以报答人家的。
就这么地,芸婶儿第一次到了二舅家里,做了这家的半个女主人。
村里人自然都发现了芸婶儿和二舅的事情,有人好奇地问:
“咦,芸婶儿和木匠这是?”
“唉,一对苦命人啊……”
村里没谁说过他们的闲话,人在陷入困境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二舅和芸婶儿刚开始时也都没想过,他们的人生还会有春天。
云婶儿就这么隔三差五地来二舅家里,给他打扫整理,做顿可口的饭菜,俩人相处得很愉快,一晃就过去了好几个月。
冬天来临的时候,云婶发现二舅没事时老敲打他的病腿,她想了想,可能是那条病腿受不住寒凉。于是,她亲手给他缝了一条棉裤,她用了最好的棉花,最柔软的里料,把那条病腿的裤管缝得厚厚地,软软地……
二舅穿上时,一股暖流直冲心底。
为了回报她的心意,二舅偷摸给她做了一个漂亮的梳妆匣,在匣子上,二舅雕了她喜欢的牡丹花,漆成了她喜欢的朱红色。
等他做好后送给她时,她哭了!
这些年,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在地里,她是个牲口,是个男人,在家里,她是个老妈子,可是,在这一刻,当她捧着这个精致的梳妆匣时,她突然有了重回少女的感觉。
从那以后,有种微妙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滋生了,仿佛开在石缝里的花朵。
每天,她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他做木工时,她会站在旁边看,眼里全是欣赏和赞叹:“你手可真巧,脑子真聪明,如果不是医生弄坏了你的腿,你现在说不定早成大官儿了。” 在农村人的眼里,有本事的人都是当官儿的。
他则把自己挣到的工钱,全部交给了她——他希望她幸福,不想她再受苦了。
院子里石榴花开了,红艳艳的,二舅和芸婶儿坐在石榴树下,谈笑声一阵阵地飘到了院子的外面。
村里人渐渐发现了他们的异常,那是什么呢?他们眼睛里的光让人生疑。他们不知道,那让人生疑的东西,其实叫爱情。
而爱情,跟这个地方是不相宜的。在这个村子里,大家都习惯了紧紧巴巴的日子,凑凑合合的日子,吵吵闹闹的日子,不大习惯爱情。
渐渐地,村里有了闲言碎语。
二舅的家人发现他把钱都贴给了女人,大吃一惊:
“她跟你没成夫妻啊,你把钱都贴给了她,她拿去养她的老公和孩子,以后你老了,可怎么办呢?”
二舅窘迫起来,他从没想过这个。
女人的婆家也听说了闲话,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于是合家一商量,把他们一家三口接到城里大伯开的工厂里去,让芸婶去给厂里做饭,拿一份工资,勉强也能养家糊口,比拿二舅家的钱好听。”
芸婶儿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自由,她不想儿子没有家,她也不能丢下孩子的爸,于是,她接受了婆家人的安排。
走前,芸婶儿来跟二舅告别。
她最后一次给他烙了葱油饼,收拾了房间,陪他吃完了饭,然后,她说:
让我帮你揉一下腿吧?
她在他跟前蹲下来,双手抱住他那条瘸掉他腿,它细,瘦,软,像是用橡皮泥做的,她抚摸着,轻轻地按摩着,最后,她伏在那条腿上哭了起来。
二舅也忍不住哭了,他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了她的头发上。
芸婶儿离开了村子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舅的爱情,像他那条断腿一样,走向了令人遗憾的、宿命的结局。可是,二舅的心里却再也没有孤独过,每年石榴花开的时候,二舅坐在树下,吃着芸婶儿教他烙的葱油饼,心里热乎乎的。
因为,他的爱情,终究像石榴花一样,红艳艳地开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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