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说还休
菊花被婶子安排去睡西屋的柴草房，心里尽管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说什么，相反的心里还涌上一股淡淡的暖流——毕竟婶子主动收留她们啦，使她们不至于受冷冻之苦。她是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乖巧女孩。尽管她才十四岁，家在农村，家里姐妹们多，连生存都不容易的八十年代初，她这个最小的女孩最不得人看重，所以她有些讨好型人格——当然那时候她是不懂这些的。她爸常常教育她，要懂事！懂事！懂事！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他想在她身上省点心。孩子多，女孩又在山村受歧视，不乖巧能行吗？
到婶子家的整个过程里，哑巴妈妈全程只是瞪着眼看着，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唇，努力猜测他们在说什么。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因为菊花姥娘给错吃了药，导致幼儿时期听觉系统受损，变成一个聋子;因为耳聋，她学不会别人说的话，导致最终成为一个聋哑人。她残疾的右腿也是这次吃错药导致的。因为又聋又哑，还瘸腿，智商又低，生活能力只相当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以前菊花爸爸试图跟她沟通，安排她做家务，可是喊破了喉咙，她也听不懂两句话，气得菊花爸爸跳脚，大骂她笨蛋。聋子分全聋和半聋。全聋人一点动静也听不见，农村人称为“实聋”，你对他/她喊破喉咙也如同对石头说话，只有他们看见讲话的人嘴唇动了，才知道你在跟他说话，但说了什么根本听不见。但半聋的是可以听见一些声音的，大多是后天得病导致的。以前农村家家穷，家人得了病也没钱看，生产了一大批“不合格品”，有聋哑，有瘸腿，有肢体缺失，有歪鼻子斜眼……不一而足。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沂蒙山区，菊花的身边就有几个残疾人。他们原本都是健康正常的人，由于生存条件恶劣，有些人病了，但又无钱医治，只能死掉，或者变成残疾，一生都活在痛苦里。菊花妈妈不是“全聋”，也不是“全哑”，也不是全瘸，也不是全傻。上帝在把她的生存之门全部关上之前，给她留了一条缝，让她在摇摇晃晃的人世间，可以跌跌撞撞地活下去。所以她能蹦几个简单的词汇，比如吃饭、穿衣、喝水、拉尿……等少量的生活用语;她能歪歪斜斜走路，能做一些相对较轻的体力活，比如挑水、轧碾、烧锅、做饭、喂猪……等简单的家务活;她还会做衣服，只是女红技术粗糙。她也能看孩子，只是不能跟孩子正常交流。她最不擅长与人交往，因为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诸如此类，致使她在村里被边缘化、特殊化，成为可有可无的人，但“落在世人头上的尘埃，落到每个人身上就变成大雪”这话不假。她在村人那里不重要，但在家里全家人都离不开她。她也努力把简单的家务活尽量做好。反正都是体力活，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时间长了，一遍遍重复着做，她也就做熟练，别的女人能做的家务活，她照样也能七七八八地做下来。
关于哑巴妈妈的故事，菊花听姥娘一遍遍不嫌碎气得多次讲过。姥娘说，我生下你娘时呀，她很正常，也白胖白胖的，浓眉大眼挺漂亮。可是在她八个月的时候，她得了一场病了，发烧、咳嗽，确定是重感冒。那时候是三十年代，农村缺医少药的，条件极为恶劣，大家得病都拿中药熬汤治疗。她太小了，不可能喝中药。听人家说，可以吃牛黄解毒片治疗感冒。以前我们家乡没有西医，后来有个脑袋好使的乡医半路改行了，变成半个西医。他的诊所里，西药只有牛黄解毒片，不管啥病，他都给人拿这药治病。不出意外地，我也去拿牛黄解毒片给菊花妈妈吃。这是我第一次买西药。当时医生非常忙，把一包药包好就递给我，也没说怎么服用。我第一次拿西药，谁知道一次吃多少合适呢？当时，我挂念着家里得病的孩子，没问就飞快跑回家。她我当时自作聪明得把所有药片全部碾碎，和成一个碗稀粥样的药汤，给你们妈妈灌下去。结果惨了，那么大的剂量，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烧成一个重度残疾人。
菊花姥娘还讲了下面的故事。说菊花妈妈被药毒得变成聋哑孩子后，腿软得像面条，直到四岁半那年，她也只会喊“爸爸妈妈”，不会走路，只能扶着东西站起来几秒。至于和正常孩子一样说话和走路，已经不可能了。菊花姥爷生老婆的气，骂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骂她，“是一个窝囊废”。她的确不成事，愚昧无知，还刁钻刻薄。菊花姥爷责怪她说：“孩子大好前程全部葬送在你手里！至少你把孩子的腿治好，她能走路才行啊……”
菊花姥娘被骂极了，尝试让菊花妈妈站起来，练习走路。可是，这条路实在太难了，菊花妈妈的腿像面条一样软，根本站不起来，菊花姥娘几乎要绝望了。就在菊花妈妈八岁那年，日本鬼子打进沂蒙山区，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没有办法，在日本鬼子杀进村时，只好拖家带口逃亡，躲进深山老林避难。八岁还不会走路的菊花妈妈，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被菊花姥娘肩挑背扛着，即使日本鬼子扫荡，她也要时时处处背着她逃亡。一晃过去几年，菊花妈妈的病情越来越厉害，但终于还是学会歪歪斜斜走路。
菊花妈妈长大后长得挺漂亮，有人家里穷，不嫌弃她又聋又哑、又瘸又笨，被千秋湾的农民老肖娶过去，还生了个男孩。本来日子朝好处发展了，但婆家在婚前隐瞒了其儿子有慢性病的事实，在孩子长到五岁时，男人死去，她立马少了顶梁柱，孩子也被留下，而她则被赶出婆家门。再后来，菊花妈妈被娘家人催婚，跟李立志匆忙结婚，然后生了四个女孩，一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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